文/罗维开
十年前起，与父亲聊天时，他常会感慨地说：''共产党治国有方，你看，现在，连门口的讨饭都绝迹了！''
不说不在意，被父亲一说，我倒是留意到了，乡下农村的乞丐，自十年前起，真的奇迹般绝迹了。这也许是党的农村脱贫攻坚战取得了阶段性成功，当然，也许也有其它原因。
父亲说，讨饭、叫花子，在旧社会是遍地可见的。解放后，越来越少了，现在，绝迹了。
——父亲的话，自然在夸赞共产党。但在我看来，尽管''乞丐越来越少了''，但从我记事起到八十年代，门口来要饭的，仍没有绝迹过。那怕是人口流动被严格控制的六七十年代，村里各家各户门口，偶有拿碗求乞的。奶奶和妈妈，只要自己有点吃的，总是会给点，有时一碗饭或半碗米，有时几块薯。大人的舍施，我都看着，这是最好的同情弱者教育。
记忆中，当时的乞丐多是外地人，据大人说，外地有的地方，乞讨不是耻，是谋生的本领。谁能讨到，显示出他强人一筹，以致人们到市场上去买菜，能讨就讨，讨到手是运气，讨不到也不失面子。人人如此，自尊心也就麻木了。听到此传说，总感到匪夷所思。我想，如有这种地方，那风气形成也非一朝一夕，是生存的恶劣环境使然，说明旧中国长期贫穷，人的羞耻心被生存本能抑住后，久而久之，扭曲了，以致解放了，有的人仍以乞讨为荣。——不过，我对以上的传闻，始终将信将疑。后来看了史实材料，某些地方因各种原因，老百姓由村里出具证明，一年倒有半年外出讨饭为生，才信了。
我见过的乞丐中，还有一种强讨饭的，样子很凶，倚在门口不打发点不肯离去，有的还带着一只布袋，故意在门口解开，掏出一条蛇耍起来。主人看到蛇，怕了，敢紧打发点钱或米，打发了事。
还有一种，我们家乡人称为''叫花子''，其与乞丐有何区别，我至今没有搞清。叫花子平常大多不乞讨，只背着一只大篮子在村里兜来兜去，手里拿着一根粗粗的木棍，棍子的顶端横着嵌入一枚很粗的铁钉，整天在垃圾堆里拨拉来拨拉去，有人说在捡废品，也有内行的说，专在等乡村间跑来跑去的狗。等狗经过他身边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棍子上的铁钉，猛地敲进狗的脑袋，狗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快速装进篮子，用破烂物遮住，快速离去。——''叫花子吃狗肉''，是我们家乡的俗话俚语。因为这种叫花子有神秘且危险的色彩，我小时候总是躲得远远的。
也有一种，专在春节过年前后，二三人结帮，领头的肩上扛着绑着布制龙头的竹杆，龙身龙尾各有另两人牵着，专找房子比较考究的人家，进得门来，口中念念有词，说着吉利话，举着''龙''到门口或厅堂兜个圈子。然后向主人一连串的喊''发财发财''。主人自然领会乞丐的意思，不好意思不给。
当时我们本地的，也有因生存需要而成乞丐或变相讨饭的。有一次，来了两个本地人，姐弟两个，姐约八岁，弟约五岁。姐领着弟，上门乞讨。妈妈也许出于母爱本能，问其为何小小年纪讨起饭来。姐说：父母都是残疾人，且都是瞎子，病了，今天只能嘱咐姐带弟出来要饭。妈妈了解了此情，眼眶湿润了，就留着姐弟俩吃饭，饭后又送了些吃的叫她们带回去。整个过程我至今难忘，想起来心里总会涌起说不清楚的感情，我想，我的情商，主要是妈妈给的。
本地的乞丐，大多不是以直接乞讨的方式存在。他们中有的是本性懒得不要尊严了，于是就干脆躺平，也干起一般的讨饭，还有的，在无奈中尽量保持着''体面''，以致人们的印象中，他们不是乞丐，而是一种为人服务的等价交换。比如，盲人的算命排八字、唱''新闻''等。——其实在我看来，他们的日子，与乞丐无异，是生活逼出来的。
''叮叮、叮叮、叮叮……''，随着一阵金属器的敲打声，一个盲人一手搭在一个八九岁男童的肩上，一手敲打着手中的金属圈，缓缓走来，口中叫着：''算命、排八字、唱新闻……''
这是邻村的一个瞎子，以算命排八字唱''新闻''为生，三天两头走村走户。我印象最深的是给他带路的男童。因为我当时年龄与他相仿，同龄惜同龄，所以每次我都很关注他。我们这里把给盲人引路的男童叫作''当娃''，这也是一种生计，意即盲人的引路孩子，一为防止盲人摔跤跌倒，二为盲人赶路快，可以多给几个人算命多唱几场新闻，从而多讨些东西。跟盲人出来的男童，与盲人一起吃饭，如盲人满意，把讨到的东西，分点给小孩。所以，当年给瞎子做''当娃''的，要么是盲人的下一代，要么是生活无着的人家，送孩子到盲人处混一口饭吃度日。给盲人做''当娃''，有时盲人脾气不好，会挨打。我当年常看到领着瞎子的男童，脸上有淤青。男童在瞎子给人算命排八字时，稍微放松着与我们玩，问他是哪里人，他说不清楚，问他脸上的淤青怎么来的，他惧怕地看了瞎子一眼，不敢说，只流泪……
后来我看到一本书，说的也是瞎子与''当娃''的故事。平时瞎子很刻薄，老是虐待''当娃''。''当娃''忍无可忍，终于想在离开瞎子前反了，他领着瞎子来到一堵墙前，说：前面一条沟，需要跳过去才行。于是瞎子后退了十数步，起跑，象公羊似的猛然起跳……读到这里，我是多么解恨。
瞎子除了给人算命排八字，更多的是给汇集在一起的领居们唱''新闻''。所谓''新闻''，实则民间旧闻轶事，盲人凭记忆，编成自己顺口溜式的故事，敲打着小锣和鼓，唱了起来：''咣咣咣咣咣，咚咚咚咚咚…… 伴着锣鼓，盲人自敲自唱，众邻居听得凝神屏息''。——当年农村精神生活极度贫乏，听瞎子唱''新闻''算是一种文化解乏，所以，这种锣鼓声在乡间时有响起。唱''新闻''的时间一般为半小时，唱毕，盲人口干舌燥，有人递上茶的同时，各家纷纷有的拿出几块薯，有的端出半碗米。盲人连说谢谢，扮开挂在肩上的大褡裢口，把薯、米收入囊中……
这其实与乞讨的性质差不多，只是比乞讨体面些而已。——我往往看着看着，心里就这么认为。
其实，瞎子也是弱者，生计所逼，他才出来讨生活的。他对''当娃''不好，也许无非是嫌孩子分了他的所得，但他要没有''当娃''领路，光凭自己手中的探路杆，走得慢，且危险，一天下来能讨到的，不如有了''当娃''讨得多。他要这么想就好了——我有时候在同情''当娃''的同时，也对瞎子有几分同情。
往事已逝，现在乡村要饭的绝迹了，乡间的盲人少了，且所有的残疾人都享受了国家的生活保障，已经衣食无忧了。父亲对共产党的赞叹，是如此的直观，我想，没有目睹过过去的年轻一代，真的不了解今日社会进步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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