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国农村为了坚持以粮为纲，规定了三不准：生产队不许超种经济作物，不许办工业、商业和服务业，社员不准搞超出劳动范围的发家致富。如果出现以上苗头，就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
割尾巴喽—— 割尾巴喽——，于是，农村的穷，与农民的苦，成了孪生兄弟。
那几年，宁波城里的西瓜，出奇地少，居民有钱也买不到。
种一亩田西瓜，年收入三百；种一亩田水稻，年收入才一百，种什么划算，傻子都懂。但上面规定，只许种水稻，西瓜允许种一点，但不许超面积。
这一年，我们生产队收入奇低，年底每工0.67元，也就是说，一个最好的劳力，累死累活了一天，收入是0.67元，非十级劳力按此例减。日子怎么过？
第二年，队委经过私下讨论，上级的精神是''允许种一点，不许超面积''，有门，向上报得含糊一点，不是过''门''了么？于是，偷偷多种了十亩。
你有脑，人家也有，这一年，附近的生产队暗中都这样干。
西瓜长势喜人，社员们也感到今年有盼头了。谁想到有个与队长有私怨的社员，向公社举报了西瓜超种的事，于是麻烦来了。
西瓜己经拳头大了，公社包队干部火急火燎赶来，调查西瓜超种的事。黑炭队长本来脸黑，一急，黑脸中透出红来，他本来讲话结巴，心一乱：''又又又不是我们队队队超种，人人人家也这这这样……''他以为法不责众，把其它队也抖出来，可以不了了之。
想不到拔起萝卜带出泥，于是公社包队干部召集其它队的队长开会。队长们抽烟的抽烟，看天的看天——都装起了傻，一言不发……
包队干部可不傻，自己拿着丈量尺，到各队的西瓜田去量，然后拿着超种的面积统计，汇报到公社。
公社党委大吃一惊，开始全社普查，结果都一样，大家都暗中超种。
于是，割尾巴喽——
全社干部大会召开了，主题是：以粮为纲，斗私批修，紧决割掉资本主义尾巴！
会后，以生产大队为单位，公社包队干部牵着牛，背着犁，后面跟着一长溜耷拉着脑袋的生产队长，在互相监督中，去耕毁超种的西瓜。
公社干部能掌犁的亲自掌，不会的逼着生产队长掌，一声吆喝，绿油油长势正旺的西瓜，被生生地耕掉，拳头大的瓜，在田里滚来滚去，不是被牛踏烂，就是被犁起的泥土压到下面。犁完了这个队的，再去犁另一队。
各生产队长心疼得含着眼泪，站在田埂上无可奈何，倒是胆大的社员（当然是贫下中农），现场敢指着公社干部骂：''国家发给你们工资，你吃得太饱了吗？我们……''
公社干部也只能苦笑着回应：''斗私批修割尾巴，斗私批修割尾巴！'' 因为都是''上头''精神，自己也只是执行者而已，其实内心也不是滋味……
超种的西瓜被耕毁了，明年的日子总得过，好在村里刚通上电，有位精明者向村干部建议：搞些小五金加工，肯定有利可图，各地都在悄悄地办，我们为什么不试一下？——大队干部研究后同意了。
提建议的精明者本身是位能人，路子广，于是，大队就委托他经办这件大事。他摩拳擦掌，先静悄悄外出联系上各种设备，谈妥加工业务，落实好培训师傳，就等着开张了。
到外地去取机器设备，不能堂而皇之，因为路上有关卡，运送此类机械设备到农村，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众人商议，定下一计：由村里派十几个身强体壮而又机灵的小伙，带着扁担、麻袋，把设备拆散了挑回来，玩一次电影中的《51号兵站》。
被选上的小伙很兴奋，出发前接受了应对关卡盘问的话语术，在回来的路上，分散着，装成挑农副产品的样子，随着师傅乘汽车，乘火车，进站，出站，机智应对，惊险不断。好在那时没有像现在一样的检查伙，巡逻在车站码头的工商税务及''打办''之类的，都是凭肉眼行事，从来没有想到过新中国居然还有''51号兵站''，所以有惊无险，终于把十几台小五金车床安全取回来了——这些小伙子为办厂立下了第一功。
只有十数台长宽不过一尺余的台式小车床的小工厂，招工时村民们争得不可开交，最终以抓阄决定。被招进去的村民，高兴得失眠——从今以后可以不再被蚂蝗叮了，这是水稻区农民的奢望，今天居然实现了。
工厂开张后，外地师傅为培训工人忙得不亦乐乎。到工厂参观的村民络绎不绝。所谓工厂，也只不过一间数十平方的房子，没有围墙，更没有想象中气派的大门，只不过在一间本来加工茶叶的平屋内，用水泥砖头，搭出几个工作台而已。所以，参观者只要隔层窗，就能参观到工厂全貌。
''吱——吱——''微型的小车床飞速转动中，一枚枚小螺丝在师傅手把手的指导下，成型了，窗内窗外的人们，兴奋无边……
无工不富，无商不活……人们纷纷憧憬着。
谁想十几天后，穿制服的工商税务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们一到，责令工人停下手中的活，拉掉电闸，在车间大门上贴了封条。——外地请来的师傳也被关起来，要求交待问题。
人们目瞪口呆。来人说：村里违规办厂。
一时间人心惶惶。再接着，公社来了人，召开对领头办厂者的批斗大会。会上，公商税务和公社干部轮番讲话，大致意思是：农业必须学大寨，农村只许搞农业，生产大队办工业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必须禁止。
惶惶的村民们，虽感极度失落，人们的工人梦只做了个开头，梦就结束了。——因为办厂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谁敢不回头？
那年代，集体不允许搞活经济，个人更不行。当时农民虽有自留地，但只许种些蔬菜杂粮供自家日常食用，略有余，允许到市场卖掉，但不能当成正业，更不能发展有规模的商务活动，否则，就是搞发家致富。
村里某农户，夫妻俩头脑活络，特别勤快，善于瞄着市场经营自留地，什么俏利种什么。他们种的桃子，西瓜等地作货（蔬菜水果的统称），都比别家上市早，能卖好价。他们精打细算，对有限的自留地采用效益最高的套种，树上结水果，树下种西瓜，一年四季，出产的东西比人家多，果园旁还圈地养起了鸡鸭鹅，等于一地多用，效益倍增。
为了加速卖货，他们还买了辆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驮着货上市，既快又少力。七十年代初农村极少有人买得起自行车，他们有了车，更少了竞争对手，什么熟了卖什么，如魚得水。
随着生意扩大，开始顺便向其他农户收购自留地产品，附带鸡鸭鹅等活禽，低价收高价卖，每天赶早市和夜市。
这户人家的日子越过越富。
这引起了某些人妒忌，很多人心态开始怪怪起来：''农业不是学大寨吗？大寨允许这样吗？''又有人忿忿不平地说：''他收购我芋每斤才两角钱，而在市场上卖两角五分，真是……'' ——这个人没有想到，自己才几斤货，自己亲自去卖划不来，倒不如这个价给他收了去，两厢有利，但妒火一烧，理性却成了被烧的柴禾。
当年，贫穷中的某些人，心态就是这么怪。
众口烁金，忽某一日，公社和大队的干部，觉得不对这户农户处理一下，上，对公社难交代，下，悠悠之口难堵住。于是，派人上门去，说他搞发家致富，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收缴他们的自行车。在''现场执行''中，看到这户人家新添置家倶，大家虽眼痒得百爪抓心，但发家致富是原罪，原罪也是罪，必须毫不手软地打击。
门口围观的人，看着这户人家的处境，内心既有一丝丝莫名其妙的快感，但又有隐隐浓起来的疑问：难道穷日子才光荣么？人家的富日子，是偷来抢来的么？
村干部汇报公社后，经开会''研究''，决定对这家富户召开一次批判会，以教育村民。
几天后，批判会召开了，该农户站到台上，接受了大家批判。批判的重点，无非是他太有盘算，这是资本主义发家致富，这样下去将成新地主，云云。
从此，该农民再也不敢化心思赚钱了，从此与大家一样，过起了只在生产队土地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歇的''稳日子''。
当年广袤的农村，因为发家致富有原罪，所以，''穷''，成了当时农民隐形的苦。
现在，党的农村政策已经转过来了，以农为本，多种经营，助农民脱贫，使农民生活大变样了。可喜的是，当初被压过富的这家农户，现在是村中的富户之一。
修改重发于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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