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文/幼痂

*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终于在熙攘之间有了不再紧憋的空气，被口罩控制的还有我没有办法忽略的烦闷。我不该选择一个不恰当的时间来参加这场无意义的拥堵，从负一楼到一楼，电梯里都开始生出一股怪味。购物袋的东西并不多，但我却觉得好沉。不能丢掉，不敢丢掉，如果生活中失去食物，我该怎么活的下去呢？

电话是在第三次打通的时候才接起来的，对方那边比我更吵，然后我在听到声音的下一秒哭出声来。路过的人朝我投来怪异的眼光，我知道那样子很不好看。但我就是忍不住——我做不到不害怕，也不能假装在这时候我有多坚强。

这是回到正常生活中后的第一次出门，比起那段被噩梦纠缠的日子这样的生活也并没有让我觉得有多么舒心。出门买菜是我自告奋勇来的，首先败下阵来的人也是我。电话里听到我哥的声音还在“喂”，我哭着问他能不能来接我回家。天空变成完全的灰色，抽走了我所剩不多的对光照的渴望，如果此刻我是一条鱼，也是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一条没有实用价值的鱼。

*

我将那条笨重的腿扶上电瓶车后座的时候，我问我哥，“是不是我再也不可能拥有正常生活了？”他的后脖颈上有一个痣，和我一模一样，小时候爸爸开玩笑说我们是彼此选择的兄妹，长大后我才知道人家管那叫苦情痣。我盯着那颗痣发问的时候，简单幻想了一下我们兄妹俩本来可以过的人生。

但都在一刹那间消失了。

“你指的是——哪种正常生活？”

“普通生活。”

“那就可以拥有。”

“可是我的腿……”

“如果医生不能创造奇迹，我们就自己创造。”

“哥，我们俩加在一起创造了毁灭。”

我哥笑了，因为搂着他腰的我感觉的他不再那么僵硬，是一个很放松的状态。他开动了，夏夜的风拂过我的脸，出奇的凉快。

“哥，你后悔吗？”

我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扶着那个压着我腿的购物袋，腿上没有很敏锐的感受。那场车祸让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一年半没有出过门，我哥新买的小轿车换成了电瓶车，他替我办理了退租手续然后每天只上半天班，剩下的时间全部都拿来照顾我。我的身体在这段时间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开始时我还有压力性尿失禁，打个小喷嚏亦或是简单咳嗽一声，都会发生漏尿的现象。我哥便要求我穿了三个月的纸尿裤，他说我变成一条鱼，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吐泡泡。我十岁时和我十四岁的哥哥分房睡，没想到二十岁时候开始跟我哥又重新睡在一个房间。两个人用了好几个日夜来对抗性别的障碍，后来我们不得不承认十年之后我变回小孩，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孩。

我从没问过他我的医药费怎么处理，也没有过问那个当时坐在驾驶位的人法律给了什么制裁，我总是问我哥，“你后悔吗？”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也没有在第一时间赶过来。也许我都不会出车祸，也许我会死，也许……但一定不会是像现在这样。他不用为我牺牲，虽然我们是彼此选择的亲人，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这个宽厚的肩膀应该是有一个更值得爱的人来依靠，不应该把好时光都浪费自己的妹妹身上。“哥，你后悔吗？”我知道答案是什么。

他没得选，因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所以我们谁都不能弃对方于不顾。

*

第一次见到鱼的时候，是我爸带回来的。他说金鱼最大的作用就是观赏性，没有实用价值。我好奇的趴在鱼缸旁边看，我哥红着眼睛和我爸对峙，说他不应该把鱼带回家，而应该让鱼回到它该去的地方。我爸笑着问他，“那你说，它该去什么地方。”我哥想到没想便说，“大海。”然后我爸便开始笑，金鱼会在很多个地方露面，价值发挥最小的便是回到海里。他说这是因为没有人会因为想看一条鱼而去冒着生命危险潜一次海。

那些被我爸养着的鱼其实在我家活的很好，但我哥从来不关心它们的存在。直到我们看着那几条鱼再也游不动的那天，我和我爸在商量让其寿终正寝的好办法时，我哥急躁地摔了门。我才知道我哥很爱这些鱼，比我们更甚。我哥也许看到了金鱼除观赏价值以外的另一种价值——它是有生命的。

我爸的生病到离开，前后也就一个月的时间。那年我十八岁，刚高中毕业没多久就参加葬礼。我哥大学毕业，他很冷静地处理了所有的事情，只叮嘱我没必要哭的太大声，他说，“爸爸很累只是想休息，你这么一直哭下去他会睡不好的。”然后在我爸过头七的晚上，我听见他在我爸的房间哭的快断了气，他这时候便不怕我爸睡不好了。

但我没有很在意，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考的很不理想，当时我满脑子都在想如何能让我哥不要太生气。

我的结果是没大学可上，我哥给我找了一个复习班，第二天我就跑到他公司楼下当着他全公司的面说自己不想读书。那天的烂摊子到底是怎么处理的我不得而知，就记得那晚他炒菜的勺子在锅里搅来搅去，特别大声，响亮的仿佛要震碎整个房间。他问我到底想怎么办，我叫嚷着很大声，“我想赚钱，我想搬出去住！”

我跟我哥说，“我不适合读书，你应该让我去做我想做也能做的事情。就像你说，鱼得回到海里一样。”可还没怎么赚到钱，我就谈起恋爱来了。对方比我大十岁，已婚。我哥知道的时候差点扇我一巴掌，他又一次通红了眼睛问我，“这就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吗？去破坏别人的家庭？”我们那是爱情，我哥哪里懂得。他才22岁，还没有体验过爱上一个人并愿意为他付出全部是什么感觉。我哥被那男人揍的鼻青脸肿的时候，我哭着求他别再管我的事情了，很少有人能一辈子拥有爱情。他最怕我哭，然后便说那就希望我幸福。

可我没有获得幸福。

*

刚满19岁，我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在蛋糕店找了一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在出租屋里等那男人回家，他会说很多情话，将脸埋在我的脖颈和胸脯间，表现自己有多需要我有多爱我，他说他是一条寻水的鱼，而我是能救他命的水。我们自小和爸爸一起长大，所以那样的生活像极了我所幻想的夫妻过日子，我很快就沉溺了。后来不久我怀孕了，然后也流产了。是被打的。他认为我想用这样的方式留住他，他说他的家庭怎么能容许一个孩子去破坏呢？他丝毫不在意那是一个孩子，而我也变成一个物品，他得来的容易，丢弃的也容易。

我哥将我接回了家，将我那间出租屋的东西砸的稀碎，他去找了那男人对峙，然后又是一身伤的回来。我哥从始至终对我没有一句责怪，我才开始因此觉得惭愧。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他忙着整理公司项目要用的ppt，我看着他放在家里的那个空鱼缸发呆，突然冷不丁的问他，“为什么——不喜欢鱼？”他头都没回地应我，“我喜欢啊，很喜欢。”

“哥，他说他是鱼。”

“谁？”

“邹老师。”

我哥生气地摔了鼠标，积攒了太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质问我为什么不自爱，为什么要跟一个老师搞在一起，为什么长到这么大连好人坏人都分辨不清。我又哭了，一遍遍摇头。我不是分不清好坏，我只是太需要爱了。后来我哥摸了摸我的头，说带我换个地方生活。他说等到了新城市，这些破事就再也不会影响到我，他一定会给我找个好男人结婚，一个能照顾我一辈子的好男人。

“哥，你会找一个人什么样的人呢？”

“千万不能是你这样的人。”

意外还是先于明天来临了，邹老师又突然找上了我，那个我最初喜欢的温文尔雅的他又回来了。那天我哥去上班，我满怀欣喜的想为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邹老师就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还声泪俱下地说对不起。他说他不能没有我，就像鱼不能没有水。那些嚼碎了已经发着腐烂味道的词又在他的口中说出来，我觉得那时候的他像一只有毒的黑蜘蛛，总是想方设法地朝我攻击。后来的瞬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他又打了我，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勒住我的脖子，然后把我拖上他车的后座，嘴里却说要带我去一个美好的地方生活，“在那里只有我们夫妻二人，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我们。”

我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在他打我的时候拨通了我哥的电话。一年半来我从没问我哥那天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只记得等邹老师发现的时候我哥一直在朝他鸣笛让他下车，后来邹老师的车越开越快，当听见我哥大声喊我名字的时候我仿佛飞了出去，那种自下而上的感觉，让我想到第一次看见鱼，它挺着身体浮出水面。

*

此刻我抱着他的腰坐在这小小电瓶车的后座上，盯着他后脖颈上的那颗苦情痣出神，想象着将来会是什么样的人拥有他这样宽厚的肩膀。我相信我正在好起来，我必须尽快好起来。

“哥，你后悔吗？”

“你是我妹妹。”

完

 

 你好，谢谢你。

——幼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