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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江唐韵

桐江唐韵

浙西古郡  潇洒桐庐

 桐江宛在,唐韵千秋 

 浙西古郡,潇洒桐庐,二水萦回之地,一山翼然独出。千尺断崖,藤盖苔掩,扒开绝壁浮尘,惊现一方远年摩崖。千余年来,鲜有问津,一次偶然邂逅,竟引得好古之士纷至沓来,或提拔留记,潇洒而去;或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01 

 惊鸿一瞥 

 清咸丰二年(1852)某日,桐江春水初涨,一叶扁舟缓缓停靠在桐君山东隈崖下。船上人酒酣逸兴,醉步踉跄,见岩石斜出下有陡坡约可容身,便攀爬过去,趔趄间抬头瞥见崖高处隐约似有字迹, 这人向来嗜奇好古,此时更兴不可遏,扳着藤葛杂树便往上攀,一些笔画在苔藓下屈曲缠绕,煞是怪异。他紧靠山体,一手抓牢藤蔓, 一手折根树枝划掉苔藓。几个篆字赫然入目:“大历八年九月廿二”,大历?中唐!下方还有一片楷书题跋,来人顿时狂呼乱喊起来。

 他就是被桐庐人称为“狂客”的袁世经,字艺圃,号雪蕉,桐庐镇人,晚清贡生。精诗文擅书画,放旷好饮,偶有村老樵客送瓯酒来,他席花枕草,挥毫相赠;不对眼的人,一笔不与。常携酒远足, 登高赋诗,行迹逍遥。酒至酣畅,似阮籍穷途而哭,他放声振臂:“我卒当醉死!”

 这次探索大历摩崖刻石的过程,在他的《石屋山人集》里有生动描述:

 扳藤猱登,剔苔仅乃可辨。欲移毡椎,必募工搭阴架,苦无立木处,不知当日何以摹刻。前人好奇,风趣乃尔。崖左右方题字,尚多以险绝,不可迫视,摩挲而止。斯游犹有憾怯……右文予力疾手拓,仅得数纸。

 摩崖峥嵘而偏险,北宋治平至清咸丰 780 余年无人问津,元明史志亦不见载,独袁世经嗜古逢缘,做了一项承前启后的文化义举。取得拓片后,悉心考证,又写下洋洋洒洒一篇古风《桐君山下大历唐人题名》,其中写道:

呼工洗剔奇迹出,

虫蛇棼缊芒稻垂。

又如山川鼎彝裂,

鸟躅凌厉缘朱丝。

纵横行列辨星斗,

篆势圜圜正肩随。

 这些篆文在他眼里简直是神迹,又写道:乃知世间奇物多不遇,风雨驳蚀生苔资。断崖荒松披斫立,石墨在手猿猱催。诒之后来好事者,继登毡蜡千年谁?

 读起来佶屈聱牙,却实在激情发烫,这么多的生僻字,看来非写到词穷,才能略微描摹心中激动。懂行的自会惊讶,不懂的就别凑热闹,倒很符合狂人气质。袁世经还在醉醺醺地问着千年其谁, 殊不知,历史的缝隙已经他手弥合,千年的断层在此刻连通。

 大历八年。公元 773 年,距唐开朝 155 年,离唐覆灭还有 134年,李白已经仙去 11 年,是“安史之乱”平定后的第十年。

 烽烟渐散,浊浪渐平,唐王朝的元气正慢慢恢复。这年九月,殿中侍御史崔頩来到桐庐,县令独孤勉偕同僚、崔姓名士同游。舟行江上,澄澄清清澈澈,浮霭散处一望见底。众人谈笑吟咏,俯掬碧水漾青山,上有桐君逸事;仰望孤亭渺渺压翠微,是严光高标。俯仰之间,桐庐的历史风物经水波起起伏伏,涤得他们神清气爽。忽一孤峰左侧突起,如渴鳌怒鲸,坐镇江岸。大家兴致纷起,欲题刻留念,都是士子大夫,谁的书法能服众?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处士崔浚。遂勘址立架,临江作书,崔浚登上高台,对着绝壁不施界格,一气呵成,挥笔写下 37 个篆字:

 “殿中侍御史崔頩、桐庐县令独孤勉、尉李棁、前尉崔泌、崔浚、崔溆、崔沅,大历八年九月廿二日记,崔浚篆。”

 笔落惊人,点划婉转结构圆密,竟和同代篆书大家李阳冰如出一辙。李阳冰,字少温,篆书颇负盛名,自称“斯翁之后,直至小生”,颜真卿写碑,多请他题碑额,是李白族叔。李白称颂其“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自秦李斯书同文规范小篆以来,两汉、魏、晋至隋、唐,逾千载,学书者惟真草是攻,而篆学中废。李阳冰倒逆潮流,变革秦篆,一笔篆书独步大唐。他的《般若台铭》就书于大历七年,崔浚和他是同时期人,笔迹又如此相似,难道崔浚师承李阳冰?

 逐字读去,崔姓名字都带水字旁,应该是同族宗亲,桐庐有这么一支崔姓吗?据民国金石学家余绍宋先生考证,崔頩是南北朝时殷州刺史崔楷的八世孙,博陵安平系第二房,官至贺州刺史,泌、浚、溆、沅也都同出一脉。博陵崔氏在隋唐尊为五姓七望之一,累至盛唐,为相者多达二十七人,朝野五品以上官员 400 余人,诗人文人书画家不可胜数,人称“宰相之姓”。民间甚至流传“崔家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却愁”。独孤勉也是名门之后,官至杨子令,唐代宗的第二位皇后便姓独孤,独孤氏,在唐朝地位尊贵。两个显赫门庭,都非本土,却一齐出现在桐君山,这是偶然吗?

 桐庐文脉静水流深,慈蔼的药祖桐君,背负了太多笔墨,承受了那么多目光,这位连名字都不愿透露的医者大概不会喜欢今天的热闹。可他没有皱眉,你看山门里的桐君像,日复一日对你投来澄澈无碍的笑容,一如结庐行医,指桐为姓那年,善待一切生命。这座山因他得名桐君山,山下的江被名为桐江,江上的洲名为桐洲, 洲边的小城名为桐庐,这些地名正是桐庐人文底蕴的深刻投影。但那些沉默的山、水、洲、城,今天何以直观?它们需要被阐释,被具体,于是顽石上有了独孤和崔姓名士的潇洒身影。才过 32 天,崔浚又来注下几句行楷题跋:

 “桐庐县令独孤勉,前左金吾兵曹薛造,处士崔浚、崔溆,桐庐县尉程济,大历八年十月廿四日题”

 笔落铿铿,贯通了一条畅朗的文化通道,断崖上古意千年未颓, 大历八年的桐江畅然无遮。今天,甚至不必读通文句,不用太懂书法,只要看见这方摩崖,就能立刻感知桐庐文化。

02

独孤千年

03

好事者谁

 时隔 277 年,到了北宋。苏才翁拂去杂盖石上的藤苔,题上行楷跋文:

 “皇祐庚寅夏,苏才翁来观。

 苏才翁,名舜元,四川铜山人,北宋名士。精诗文工书法,尤擅草隶,撰有二十五卷文集。与文豪欧阳修、梅尧臣,书法家蔡襄交好,范仲淹也对他青眼有加。他弟弟是那位补了怀素《自叙帖》前六行的草书大家苏舜钦。兄弟俩和祖父苏易简并称“铜山三苏”,与当时“眉山三苏”齐名。

 皇祐庚寅(1050 年),苏才翁 44 岁,任两浙提刑官。他性情豪迈,和蔡襄春游杭州,赏花纵酒,归时明月到云西。相逢意气为君饮,并不妨碍身为司法长官第二天满脸威仪地端立公堂,足以说明, 他有着完充盈满的情志和健康的体魄。这位在宋代书法史文学史上都有着重要地位的苏才翁,恭敬地望着大历刻石,他生平留迹较多,历览过去,说“观”的题刻,除了后人没发现的,只有两次。三年前福州钓鳌石下:“庆历丁亥秋,飓风起,予陟是山颠,观海波也,才翁题”。三年后,他在桐君山绝壁上“观”唐篆。再过三年,他离世了。“来观”,我似见他在桐君山上一路轻步恭行,处处留心,仔细审视,又抖索提笔。王安石说他“壮志负平生”,黄庭坚赞其“高材傲世人”。以他的文化素养和眼界,山巅观罢汪洋海波不过瘾,还得再上悬崖来观唐篆。要知道那时的书法,可是碑碑都在比赛,山山都在较量。

 崔浚篆书正下方还有两行题跋:“周宽之治平初,秋九月游。

 乍看与独孤勉二次所题仿佛一处,位置十分接近,书法也较相似,又未写明年号,我和袁世经都以为是唐人所书。据余绍宋先生考证道:“治平初秋可作年号字解,犹言治平元年,古人恒有此书法。”诚如他所言,苏才翁走后 14 年,周宽之这位宋人,倒是毫不客气地把字题到了最好的位置。他独自一人,没有修辞,没有谦逊,毫不啰嗦,12 个字,铿锵有力。抬头,桐君山被历代文人藻饰得草木蓊郁,他的简单令人陌生,也让人惊喜。无论这里有多深的历史渊源, 有多少人在咏叹,我们来的最初目的——是“游”。常见的传统文化形态,往往追求典雅、端庄,周宽之快人快语,落笔前不理会满山文藻,写完了也不等人鼓掌,掷笔而笑,转身离去。毫不掩饰的坦荡,一度让我百脉俱开。我辗转多部史书,查不到周宽之的生平。搔首之余,转念想想,非要究其生平,又有多少意义?今天上上下下,来来去去的游人,在摩崖前激情憧憬的我们,不都是周宽之吗。

 崔浚、独孤勉、苏才翁、周宽之,唐宋篆楷行同一片巍巍的山壁上,互遇互补,异代的书者同台呈现笔墨之外的书法气度。“诒之后来好事者,继登毡蜡千年谁?”袁世经的诗句酒气还没散尽,又一位“好事者”循声赶到。

 江苏淮阴陈锡钧,字伯衡,少年时就喜好碑帖收藏考证,直到去世,60 多年从未中断,金石界冠为“江南之魁首”、“碑帖大王”。解放前曾任县长、局长,解放后与浙大校长邵裴子同被浙江省政府聘为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常委。1957 年,西泠印社筹委会推 77 岁的他为主任,排在他后面的是副主任潘天寿,还有委员沙孟海。最值得称颂的是他 80 岁那年,将平生所藏碑帖,无偿捐给国家,据《浙江图书馆志》记载,捐了 26 大箱,一万余件。省人委特批几无前例的 3000 元巨奖,被他拒绝,只留奖状不收奖金。

 陈锡钧因罗致碑帖声名远播,室名“石墨楼”,所藏每种都要亲自考证或题识,一生痴迷,嗜古成癖。每到一个地方,先在地方志、诸子笔记等典籍里搜奇探古,凡有线索,实地观察,再详为考证, 为此曾跌伤、落水,终不以为苦。他在袁世经的侄子袁炯所著的《桐溪耆隐集》中发现大历摩崖线索,立即赶去,找到所在却又急坏了他,因其险峻无法拓印。幸亏县长尹志仁援助,组织了一队熟悉地势的山民帮助攀爬捶拓。

 那时陈锡钧已年过半百,县长劝这位固执的朋友在山下等候。可他既怕外行胡拍乱拓,更想近距离一睹真容,非要亲自动手不可。清除积垢,铺纸捶拓,操作难度颇大。一番艰险,他终于取得拓片下来,却不慎跌了一跤,差点掉入江中。县长慌忙叫人相救,只见滑倒乱石间的陈先生竟高举拓片,大呼先救拓片。

 在当时的山民看来,滑下山崖浑身狼狈,却死死护着几张拓片的陈锡钧,大概既荒唐又好笑。这么有学问的人,县长的朋友,非富即贵吧,何以一把年纪要费这么些人力物力,来吃这种苦?他手上的几张破纸,很值钱?这几张纸的价值,陈锡钧心里很清楚,所以他有着和袁世经同样的热忱,回去之后还要常常拂拭,心满意足地题跋:“独孤勉、崔浚、程济等题名与宋苏才翁题名一纸同拓最为罕见,此同拓本真可宝贵。”而这份拓片后来成了介绍他金石生涯的藏品代表。

 老友余绍宋得到一份馈赠,同样十分欣喜,精心考证,专门写了篇《桐君山题名摩崖跋》。陈锡钧、尹县长、山民、余绍宋,又是一行人。这题刻所在,倒不像悬崖,更是有缘人心中的桃花源,任朝代更迭,岁月纷扰,全然不觉,只把生命释放在这片山壁,哪怕野藤遮掩,石生裂隙,一次次给来者惊喜。

 04 

千年传续

 拖拖拓拓、突突托托,马达船劈开富春江,岸边巉岩翻作猛兽奇鬼,将倒欲扑,离水面十余米高处依稀有字迹,是五指山上的大明咒?封印了这峨嵋裁一角,要它永世为桐庐揖清芬吗。开近细看, 是独孤勉!栉风沐雨千余年,摩崖和山体已经苍然一色,艰深的气韵四处弥散。横亘了 12 个世纪的脚步,被顽石封闭,被浪涛拍击, 被云霓、烟霞润饰着。

 2017 年 4 月,我们一行四人,由老师吴宏伟带领,乘船向桐君山进发。吴老师致力于桐庐地方文史研究,踏遍境内山水原野,古迹亭楼,尽搜残碑断碣,悉心拓录整理,已经第 12 个年头,他要在不惑之年,把自己的生命历程冶炼成《桐庐石刻碑志精粹》。数年间, 他多次划着舢板在桐君山下苦寻,后据渔民提供的线索才找到所在, 可攀爬无计,成了一块结症羁押心头。

 怎么爬上去拓碑?现代人也绕不开这个问题,我们热烈探讨, 像前人一样搭架子?很难协调人力物力;用长梯攀登?很难搬运这么长的梯子,爬上梯顶,摇摇晃晃,那种高度转个身都惊惧万分, 更别说站立几个小时操作。投身文化就是要投入创造,就像祖先造第一张纸,雕第一块版,总会有办法。同行的章剑兄本是水电工出身,他征询了大量有户外攀登经验的专业人士,依据实地情况,提出一个大胆方案:搭云梯。经过数周反复论证,择日实施,果然可行。这真是艰苦与兴奋的博弈,我们以青春的体力追赶先贤的脚步, 用数尺宣纸捕捉悠远的时间。一阵风来,纸张无法贴合;几颗山石滑落,惊出一身冷汗……我们只因心在唐宋而兴致勃勃,终于拓得几份精品。

 太阳渐落,西南边的晚云愈益苍茫,桐君山矗起白塔戳破暮色,漏下万斑澄红,照彻归途,两岸新城尽染。老师滔滔不绝地讲着苏才翁、袁世经、陈伯衡们的轶事。多年愿望实现,他神采飞扬,迎着余晖展开拓片端详,直呼精彩,石纹凿痕纤毫毕现。字体本身已恣肆淋漓,再经风霜雨雪天长地久地侵蚀,半由人雕半经造化磨炼, 多么古老的潇洒不羁。

 历史最旺盛的生命力,就在于桐江滔滔大浪淘沙,多少文人墨客士子商旅经过?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这是历史的达观。我在桐山桐水的环抱里徜徉,1244 年间都在马达机重金属的嗓音里闪回叠出。不论来者高低尊卑,升沉荣辱,山一直这么站着,水只一味地聚、散,更不在意环绕的那些欢唱,任你多精彩的文句,它只自行其是, 冲过岸边。此山、此水、此石,及那些敦厚的栖息者、有趣的留记者,执着的追随者,共同构成了一部文化大书。

 “潇洒桐庐郡,江山景物妍。问君君不语,指木是何年?”四千年前药祖桐君,拉开桐江人文的序幕;一千七百年前高士严光悄然而来,掀起桐江隐逸的风潮。人文底蕴,何其深也!李白、白居易、范仲淹、陆游、李清照、黄公望……《采药录》、《潇洒桐庐郡十咏》、《富春山居图》……很容易开出一长串名单,暂停一下,太多经典合理,太多整齐严密,是时候来一剂猛烈的刺破了,去看看野犷的乱石,放一丝异样的气息,留给惊讶和喘息。于是山巅水上, 这片独立的话语,承载了小小个人的喜悲经历,承载着公元 7 世纪、10 世纪的洪亮歌声,由小而大,由孤寂而宏观。诗文书画更兼碑碣摩崖,同注入这座中国画城,于是,你看到真正的强健,不但呼集众人、追随众人,更能独上高岗逆反众人,然后影响众人,影响后世。

 我问桐君山:什么是历久弥新? 

 我问富春江:什么是美典不朽?

 君山不语,逝者如斯。崖苍苍,崔浚、苏才翁正深沉自省,袁世经、陈锡钧笑貌隐隐。桐江宛在,唐韵千秋。我分明看到一场文化盛典,前人交棒,后人接力,千年传续。

                          作者  胡健

文章选自《古桐江山钩沉》第四辑

《桐江遗韵》

桐庐县历史文化研究会出品

编辑  许戴安

审核   李龙

美文欣赏

微信:古桐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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