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心内科电话的时，已经是接近黄昏了，暮色的天呈现出一种沉重的灰蓝色，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杨医生，来了个情况比较危急的病人，你快回来看看。”电话那头，同事简单而焦急地说明了一下患者的情况。短短几句，却字字锥心，听得我的心脏不由得一阵阵紧缩，赶紧穿上外套就匆匆往医院赶。这个时候，真恨不得自己像大圣一样，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直接飞到心内科病房。
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
来源：Pexels
紧赶慢赶，20分钟后，我终于在病房看到生命垂危的老程。
他半卧在床上艰难地吸着氧气，面色煞白，旁边输液泵里面是硝酸甘油。远远地，我就看到他急促地在呼吸，走近了掀开他的被子，如小山般厚重鼓胀的肚子蓦地出现在我眼前，目光往下扫，接着是一双瘦削得能看到骨头的细腿，左腿还额外包着几层厚厚的纱布。
我抽抽鼻子，隐约间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不由得轻轻皱眉。
快速浏览了老程的病史，我眉头皱眉得更严重了，因为老程的问题实在太严重：
第一，65岁的老先生，竟然有50年的吸烟史，而且每天4包！
第二，糖尿病史十余年，可是平时非但没有运动习惯，还不忌口，血糖控制极差！
第三，为什么他左腿包着纱布？因为糖尿病足造成了左下肢多个脚趾坏死，他已经做过2次截趾手术。目前整个左脚严重感染，疼痛，每天要吃三次止痛药，每次吃两粒。
第四，不仅是糖尿病，老程还曾经多次心梗，冠状动脉造影显示多支严重狭窄闭塞，血管钙化严重，无法放支架。
第五，由于多次心梗，老程心功能衰竭，射血分数只有正常的一半，化验心衰指数比正常最高值高20倍，已经不能平卧，这也是他虽然疼痛难忍，还是半卧着的理由。
而现在，老程由于严重心肌缺血引发心绞痛，正在用硝酸甘油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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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页页翻下来，触目惊心。我心头的焦虑不断累积，直至最后一页，我恍惚间犹如灵魂抽离，焦灼到连病历上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字体也逐渐扭曲起来，不能再看。
“杨医生！”
忽然地，我听到背后传来有人喊我，这声音瞬间把我拉回现实世界。打了个激灵，我赶紧摇头甩去脑海中纷繁的杂念，开始仔细计算怎么解决老程的问题。
2
目前老程有两个问题迫切需要解决：一个是心脏严重缺血，心绞痛，需要搭桥手术；另外一个是左下肢严重坏死感染，需要截肢手术。
两个都很严重，但手术必然有前有后，先做哪一个手术？
文献报道，糖尿病足截肢手术的死亡率高达50%，其原因主要是手术中发生心梗。而老程又是一个明确严重冠心病的患者，先做截肢手术，肯定更是极其危险。那么毫无疑问，肯定只有先搭桥了——也就是说，我要在老程左脚感染坏死，轻度发烧，白细胞高达两万的情况下做搭桥手术。
但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其实在于由于老程曾经多次心梗，心脏扩大，收缩力只有正常的一半，手术中最好需要主动脉内球囊反搏（IABP）的辅助。可是球囊反搏需要从股动脉置入，老程的左脚已经由于动脉硬化狭窄坏死，与此同时，超声发现他的右股动脉也有严重的狭窄，不能放置球囊反搏——辅助的路被彻底断了，我得在没有任何辅助的情况下，给一个心功能极差的心脏进行手术。
思虑及此，苦笑一声，虽说行医三十年见过不少恶劣情况，好几例甚至比现在更加棘手，但老程这个情况还是令我打心眼儿里发颤。两个定时炸弹绑在老程身上，每一个都可能在下一秒就爆炸，令他殒命。现在，我得先去帮他拆掉一个，而且是在条件极其苛刻的情况下。
我站定，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个半躺在床上的孱弱老头。他花白的头发快要掉光了，眼睛微微闭上，遮住了浑浊的眼球，干枯的嘴唇像一条脱水的鱼那样一翕一张，透过隆起的被子，我依稀能想见那鼓涨如蛙的肚子是如何可怖，再加上几缕无形胜似有形的脓臭，老程这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
作为医者的角度，我虽不嫌弃，只想着尽可能救好他，给他生存的机会。但假如我是他的朋友，我真想狠狠地敲着桌子告诉他：“谁让你吸烟！谁让你乱吃！谁让你不运动！你看你把自己给害的！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可惜，他现在这样子多说也是无益，赶紧帮他做手术渡过难关才是眼前正事。
3
手术日的那个早晨并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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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灯下，鲜血淋漓。身着蓝色手术服的我举起老程那条坏死的左脚消毒，不愉快的味道凶猛地穿过口罩，直冲到我鼻子里面，浓稠无比。闻着这样的味道，再看着老程那小山般的肚子，这刹那实在很难忍住不生理性反胃。但同时，我也更加同情这个正在遭受病痛折磨的病人——我尚且感到不适难耐，更何况是老程自己？
旁边的麻醉师冲我抛来一个了然的古怪眼神，摇摇头，然后继续用升压药支撑老程的血压。余光里，我看到监护仪上老程的血氧饱和度，数字也不是很好。
心里越发沉重，一切都是那么不满意。一个念头挤进了我的脑海：我可以离开吗？
我知道，当然不可以，现在能拯救老程的人只有我。尽管一切很难，而且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是，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没有了。现在我所作的一切，是万般无奈下，唯一的办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结果会如何，我也说不好，只能认真做好每一步，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希望能帮助老程活下来。
取好乳内动脉，切开老程的心包，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差：他的心脏胀胀的，收缩乏力，右心房甚至呈现出暗紫色。因为严重的钙化，老程的前降支摸上去像是一条铁索一样，还好有一根比较粗大的中间支。
我抿唇，双眼如苍鹰一般锁定着眼前这颗心脏，但有一缕思绪却不听使唤地神游到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像穿越到小人国一般，老程的心脏突然变得硕大无比，如一座巍峨巨峰，猿猱穿梭其中，悲鸟哀号不停，仅能容下一人走过的狭窄古道沿着嶙峋的边缘盘旋而上，指引我攀上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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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被眼前的震撼的景象镇住，冥冥中，我似乎进入无我的状态，闻不到那直冲脑门的臭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世间的繁杂，也不再畏惧手术失败，只知道顺着眼前这条古道，向前走下去。
做血管吻合的时候，由于心脏搬动，老程的血压明显下降，麻醉师紧张地盯着屏幕上显示的血压，装满高浓度升压药的注射器已经接在静脉导管上，紧握在麻醉师手里，随时准备注射。
我紧张地做着血管吻合，甚至没有抬头看监护仪的时间，只是不停地对麻醉师说：“报血压！”
就这样，一步步按照计划做下去，直到最后一针缝好，打结，我深呼吸一口气，松开夹在静脉血管上的血管夹，开放桥血管，给心脏恢复血供。
而就在这一刹那，麻醉师欣喜地脱口而出：“血压上来了！”
“打水，看看有没有出血。”我吩咐，然后去除搬动心脏用的纱布，放开固定器——老程的心脏明显地放松了，跳动有力了！我那一缕游离的思绪被这一声声有力的跳动唤回到现实世界，瞬间脱力地坐在冰冷的凳子上，却感觉挺温暖。
“休息一下！”大声地说着，平常的语气里有着难以压抑的愉快声调。
麻醉师也乐呵呵地看着我，这一次不再是闻到怪味的古怪眼神，而是发自内心，如火山喷发般充盈的喜悦。相信他和我一样，假如可以，真想立刻脱下手术服，跑到楼下大吼一声：“太刺激了！”
嗐，没办法，谁让外科医生就是这样呢？
手术前做与不做的纠结，选择手术方式的煎熬，手术中后背发凉的紧张……所有的复杂的情绪积攒着，积攒着，憋在心中，折磨着我。但当松开血管夹，患者血压上升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里会立刻下起一场淋漓尽致的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地浇灌我那因焦虑而干旱的心——这种痛苦积累后泄洪般释放的感觉，这种力挽狂澜拯救生命的感觉，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成就感，会上瘾！我太爱我的职业了！
4
术后当晚，老程平稳，第二天的化验结果也说明桥血管通畅。
但是，尽管用了最强力的抗生素，老程的白细胞却一路倔强高歌，继续升高到3万，体温也飙升到39.9℃。当天下午请血管外科的医生给老程做了清创手术，可是晚上依旧持续高热——看起来，本想择期再做的截肢手术要提前了。
没办法，虽然刚做好搭桥手术才两天，但老程的身体状况等不下去了。尽管风险也很大，却也不得不迎难而上，因为假如不截掉他那条严重坏死的左腿，等坏死物质吸收入血，老程全身中毒，不就又到了生死边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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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紧急联系整形外科的张勇教授，联系手术室，麻醉科，当晚就又把老程推到手术室。
由于刚刚做好搭桥手术，现在老程的身上依旧插着气管插管、引流管、中心静脉导管、输液泵，左脚还包着纱布。老程的家人还没办法进来帮忙，更无法进入手术区域，所以我和主治医师康医生就成了病人的临时“家属”。
搬病人，推输液泵……我和康医生一起安静地做完这一切，一分一秒也不敢耽搁，为接下来老程的截肢手术做着准备。暗流之下，剑拔弩张，现在老程就在生死边缘，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我们，稍微一松手，一条生命可能就这么逝去了。但是，既然我们接受了老程，就要对老程负责，要对结果负责任，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轻易发生？
截肢手术很顺利，当晚老程的体温就恢复正常了，第二天早晨就可以拔掉气管插管，回到病房了。
5
又是一个早晨，我和康医生一同去查房。
老程躺在靠窗的床位，不再半卧，不再带着呼吸机。柔和的金色阳光洒在病床上，洒在老程洒满笑容的脸上，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光斑点缀，就像散落满地的珍珠一样，昭示着生命的纯洁与可贵。
见我们进来，老程笑了，坐在床旁的老程的老婆也赶紧站起来招呼我们，笑着说早上好。
我握住老程温暖而苍老的大手，上面有一些磨人的老茧，但更多的却是令人感动的温暖，让我真切地感觉到这个曾经站在悬崖边缘的脆弱生命已经走出阴霾，已经和窗外的阳光一样灿烂而长久——这让我感到几天前的一切努力都是那么值得，让我打心眼里为自己的医者身份骄傲。
老程赠送的锦旗
供图：杨成医生
我笑着问老程：“吃得下吗？”
“吃得下！”老程老婆热情地抢先回答，“不过我不让他吃太多，控制一下！”
“现在可以下床走了吗？”我点点头，继续问。
“再让我休息几天。”这次是老程抢先回答了。
“绝对不行！”我提高了声调，皱着眉佯装严肃，“你就是太懒了，不运动才生这个毛病！”现在，终于能够以朋友的身份，对逐步恢复健康的老程提出我的建议了，真高兴他渡过了这个难关，也希望他能听听我的建议，少抽烟，多运动，控制饮食，别再让自己深陷困境。
“对的对的，杨医生你多说说他，让他别那么懒，总是躺着！”老程老婆亲昵地点了点老程的脑门。
被阳光填满的病房里面，也被笑声和希望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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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名字均为化名，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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