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纵使是国境边陲的雪山脚下，傍晚的村子仍旧喧闹。咯麦乡的人们前前后后忙碌着，准备完成一天中的最后一个仪式。

炉子里的火光正盛，带着旺盛的生命力，跳动的火舌不停舔舐着边缘已熏的有些发黑的炉边，几乎要溢出来。尖端是鲜血般的红，富有活力地摇摆着，雀跃着；根部是绚烂到极致的黄色。火焰像是一朵飘香十里的花，将热气源源不断地送去每一个角落。

这是拉姆的习惯，她的女儿不止一次地抱怨过，火烧的旺有失火的风险，烧不旺屋子又不暖。但拉姆却十分坚定，她说看到火焰才安心，她说你们不知道以前的火多么珍贵，她说，火苗暖的不只是身体，更是心。她最喜欢坐着摇椅在被火光照映的屋子的角落里缝些东西。“年纪大了”，她笑着，“不像以前咯！”

不用担心，火光会照亮她的小角落。

邻居的小男孩常常会过来坐在拉姆的身边，听她讲以前的故事，以前的村子，以前的人。“那是什么？”他带着孩子一贯的天真笑脸，指着拉姆手中红色和黄色交织的布。“是要做新衣服吗？”拉姆匆忙的手一顿，一瞬间人影重叠，恍惚间小男孩的脸好像和妹妹重叠到了一块。

“不是啊。”拉姆不自觉地回答，像多年前的阿爸那样。

拉姆阿爸的手是全咯麦乡最巧的，并不是他的技巧多高超，而是因为全乡住着的，只有四个人，阿爸桑吉和三个女儿。那时的咯麦乡，地方偏远交通不畅，常年风雪交加，土地贫瘠，洒下种子却长不出青稞。人们都搬走了，可桑吉舍不得，少女拉姆当时并不明白阿爸的执念。或许，是留恋葬在这里的阿妈吧。

父女四人的生活很苦，桑吉每日都要去放牧，在常年寒冷的高原，冷气能把人的骨头冻脆，于是阿爸放牧的时候会举着火把。红黄交织的火焰耀眼，阿爸说这样姊妹们远远的就能望见他，他还能借火光暖暖身子。于是，姐妹三个打扫家务之余，便常常望向阿爸离开的方向，渴望那安心的火光再次出现。等到临近傍晚，阿爸那时一定会再出去一次。

“欸？为什么啊，小牛傍晚不需要出去啊？”小男孩不解。

拉姆笑着说：“可能阿爸有什么秘密任务吧。”

桑吉在家的时候，姊妹们会努力使火更旺些，来驱散阿爸身上的寒气。即使找到的木柴并不够多，火时不时有削弱的迹象，但姐妹们总是细心地保护着。桑吉总是把离火源最近的地方让与姊妹三人，而他最近总是坐在屋子里的一个发暗的角落中裁着，缝补着什么。最小的妹妹是最像阿妈的，脸蛋像高原上开的烂漫的格桑花，扒在父亲的椅子边，“阿爸要给我们做新衣服吗？”阿爸笑着摇头。

 

（插图来自网络）

“所以到底是做什么啊？”小男孩忍不住问。

“一会儿就做完啦！”拉姆把红布一端系在树枝上，小心的卷起，生怕布出了一丝皱褶。

“像火把！”小男孩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喜，学着拉姆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举起树枝。

拉姆继续回忆着。

桑吉对姊妹们说，这些带着红布的小树枝可不得了，它们是没有火的火把。火把使人感到温暖和安心，还让姊妹们想起阿爸。而这些小旗子，它们象征着我们的国家。

“旗子在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国，我们的家。”

那天晚上，桑吉缝完了最后一个小旗子，包成一个大大的包袱，准备明天带着去放牧。但似乎是老天着意要和他们作对一般，桑吉并没有去成。家里的小妹妹，发了高烧。

那天是拉姆放牧，她望着火焰像箭一般飞驰而去，拖着一道黑烟，又望着火焰从远方狼狈地归来，微弱的几乎要熄灭，拉姆看不真切。

妹妹和阿妈一样，两朵格桑花，在通往乡外的道路上凋谢。

那一天往后的事，拉姆回忆的很吃力，恍惚间眼前闪过她疯狂哭喊着，用她那瘦弱的小手往阿爸的身上奋力打着的样子，而阿爸，只是沉默的坐着，挨着女儿的责备，家庭的责备，但他始终紧紧地扣着那个红包袱不肯松开。

桑吉第二天还是照常出去了，背着那个红包袱，举着重新燃起的火把。

他走的似乎比平常慢些，炽热的火焰紧紧跟随着他，突然，那火光似乎分出来一些，烈焰般的红和璀璨的黄，绝对不会错。可桑吉明明只带了一个火把……又分出一个，再一个，第三个，第四个……

“是旗子！”小男孩忍不住喊出声来。

火红的旗帜带着黄色的星星，一个接一个被点亮，沿着阿爸和火焰的轨迹，连成一条红黄交织的燃烧的边线，烈焰燃过之处，是风吹过，红旗飘扬，比火焰更炽热，比太阳更光芒万丈。

桑吉一家后来依旧没有离开，就连阿爸的去世都没有让姐妹二人离开，阿爸心中的火焰，早在不自觉时将火种埋在姐妹们心中。幸运的是，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咯麦乡，这个位于国家边境的小地方，一岁又一岁，这里的人们逐渐多起来，生活条件慢慢变好，戍边将士替代了桑吉过去的任务。即使这样，拉姆也未曾想过离开。

“因为阿爸说：'有国旗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国，我们的家。”

“有国旗的地方……”小男孩口中念叨着。

“好啦，他们也该回来了。”拉姆牵起小男孩的手，小男孩的另一只手紧紧的攥着国旗。口中却是止不住的欣喜：“阿爸要回来了！”

村里家家户户早已准备好，人们守在村口，遥望着远方的地平线，期待着戍边将士们的归来。

拉姆牵着小男孩，突然想起什么，便握着男孩攥着国旗的手，插在巡边路旁的篱笆上，正如同她阿爸和她曾经千百次做过的一样。小小的国旗，鲜血般的红和耀眼到极致的黄，燃烧着的火把被插下，让他们安心的，是火，是家，更是国。

“他们回来了！”不知谁发出了第一声叫喊，拉姆抬起头，远方的地平线上，一个小小的火把冒出头。跟随其后的，是更多灿烂温暖的火焰，他们连成一片，向人们奔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