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之美

黄煦涵

一日，偶与同学讨论到推荐给他的描述法国19世纪社会阶级分化现状的《红与黑》时，他不解道：“我真的无法理解于连。他明明是有才干的野心家，却在庭审时为了体面放弃自己辩护，甚至出言不逊，以致被判处死刑。”故本文由此展开论述，尝试去说服这位同学。

首先，从于连的性格入手，他的确有野心也风流多情，但如果让他选择，他绝对会把尊严摆在第一位。这就决定了于连并不会非常惜命，反而会毅然赴死。当时，他知道自己是冲动下蓄意开枪，于是他在思维定势上就认为自己该被判处死刑，反而没在审讯人员面前露怯。审讯人员确实有不轨之心，妄图利用人的畏惧死亡的心理，多次提审于连，让他的前后证词对不上，表现出羞窘的样子，以此取乐。但于连只表示无可奉告，反复说自己是蓄意谋杀，甚至在塔楼的牢狱里用“寒暑表”这种比喻来衡量自身的勇气，反复思考怎样才能死得体面，不显示出软弱怯懦的一面。可于连面对苍老的彼拉神父和热情的好友傅凯真情流露，产生了鲜活的恐惧。另外，于连在有玛蒂尔达打点关系、妇女惋惜他的英年与才貌的前提下，于法庭上说：“在座的各位没有任何一人和我同处一个阶级，全是气我不过的资产阶级。”这并非是出于什么坚定的革命理想，只是个人的愤懑与觉悟而已。再加上于连因从小遭受父亲的虐待而没有良好的教育程度，所以性格中带着天生的棱角——野性与残忍。他因瑞那夫人写了诋毁（某种程度上而言也与真相相距不远）他的告发信，失去了准岳父的信任，也失去了在上层社会停留的机会。盛怒下，于连买枪向瑞那夫人射出两发子弹。于连虽然知道瑞那夫人是被逼无奈后就领悟到自己真实的心意并与她重燃旧情，可他或许到死亡的那一刻都未意识到自己的谬误，只隐约而蒙昧地认为自己错了，庆幸对方的幸存，却下意识逃避道德的谴责，没有进行真正深刻的自省。可见他并不是顽强的钢铁，而是一块无法被打磨、凭桀骜与自尊保持坚硬的顽石。可以说，于连对自己的处境有全面的认识，但他的行为与思想境界注定了他无法跻身“伟大”之列。

即便如此，他在最后一刻的抗争也有重大意义。于连究其一生，似乎有所作为，又似乎对一切都无能为力。面对与瑞那夫人的事情几乎败露，他受她指挥才脱险；在神学院的考核里被算计，彼拉神父为他谋出路；拉穆尔侯爵府中，因适应社交场合后格外抢眼被诺尔拜冷落甚至是嫉恨，是拉穆尔侯爵（诺尔拜的父亲）重用他；追求玛蒂尔达无果，是热情的俄国朋友给予了他建议；要接受庭审，是玛蒂尔达为他打点关系。不否认他做家教勤恳认真才表现出人格魅力；不否认他在神学院成绩优异，十分出彩；不否认他有能力做拉穆尔侯爵的助理；更不是否认他是受巨大的野心和恒心的驱动才将玛蒂尔达追逐到手。但在如此需要人脉的畸形社会风气，许多事情仅凭他本人确乎是无能为力的。在临死前，他觉醒了，也疲惫了。他每时每刻都要求自己做到无懈可击，却屡屡失利。于连此人，会感激他人的帮助，但不断依靠他人向上攀援，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自尊，其实从接受位高者的帮扶的一开始就在源源不断地流失。临死前那番话，虽然如同蚍蜉撼树般只有微弱的萤火，但我仍然承认他是耀眼的。他不是庸庸碌碌之辈，不愿混迹于市井，而想要用自己的才干干出大事业——他曾为收养所被唾弃的穷困潦倒的人们流泪，也幻想过成为维璃叶市长后不让瓦列诺之流的贪婪的投机者得意，令公理大行其道！这也正是吸引玛蒂尔达的英雄气概。我个人认为，他的牺牲推动了法律体系的完善与平民阶级的觉醒，大家会记住他死前的英勇而不会再去计较他的那些风流韵事。人们只会想起那个敢于在法庭上公然向封建贵族与资产阶级宣战的平民。量变引发质变，如果这样的人越来越多，那么我相信于连所盼望的公理战胜强权的世界一定会逐步实现。因此可谓赢回了自尊，赢回了初心。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作者的用意。司汤达的价值观正确又严谨到了令我惊叹的地步。他不偏袒于连，直言其虚伪，偶尔华而不实，像只孔雀。但他又对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统治下的世界感到不满——书中，他愤然写下“小说是一面镜子，鉴以照之，一路行去”“你们该去斥责那条泥泞的道路，而非那面镜子”。他欲以文字为利刃，戳破资本主义的粉饰，于连这个人物就落成了。司汤达有同于连一样的抗争精神，又高于于连，他对是非善恶的判断更加清晰。一方面，作者正是知道于连犯下了不少罪孽，才为他安排这样的悲剧去弥补过错。即使于连只做表面上虚伪的忏悔，可他的死亡确实是震撼人心的。另一方面，这样的结局更有文学色彩和深远的寓意，悲剧使人更能铭记住于连，同时反映了于连理想终未实现的悲凉，凸显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与冷酷。精读此书就会发现，于连的死亡并非完全是自己所愿，而有当时的社会的因素。作者的本意是通过于连这个出身底层的小人物向“上流社会”攀爬反而落得一身鲜血与尘埃的过程，揭示所谓“大贵族”“大资本家”的丑恶嘴脸。对于他们而言，钟爱拿破仑、不肯沦为他们的傀儡的于连必须死。正如于连所言，他是他们所不容的。就连深爱于连的瑞那夫人与对于连有好感的元帅夫人都因于连对拿破仑的崇拜而企图用强硬的手段（如冷战或命令）告诫他。他们还将杀死更多有傲骨有野心的“于连”。可是于连的死亡会警醒世人奋起反抗，打倒剥削人民的资本主义。人们会记住于连的牺牲，同样会记住于连。作者司汤达还曾在书中留言道：“赠给幸运的少数人。”此处也相当于寄托了作者的一线希望，期待有人能够理解于连这样早逝的英才，并开眼看世界，脱离浑浑噩噩的状态，认清并反抗剥削人民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

玫瑰的花瓣飘零，宛若一场盛宴。芳香入土，来年又是一枝新芽。

这就是《红与黑》中，独属于于连的凋零之美。

 

浅析《茶馆》中短句的语言张力

黄煦涵

《茶馆》中大量运用简短的语言描写，以此刻画人物，达到入木三分的效果。第一处便是描写马五爷所用的“我还有事，再见”。首先，和常四爷等人道别没有任何的敬语或称呼，体现他地位尊贵，但目中无人。其次，对于离开的原因并未给出具体的解释，只推说“有事”，可见也算不上道别，仅是表示自己要离开，甚至对话的主体都并不明确。这六个字被作者运用的淋漓尽致，再结合王利发对马五爷所做的介绍，一个崇洋媚外、盛气凌人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了。

另外一处经典的语言描写就在于王利发的“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还是”与“吧”表达了一种祈使与恳求，与他作为茶馆老板的社会地位和工作需求十分相符。一来，他的地位远不及常四爷一众官员，也不及秦仲义一类的富商，还不如宋恩子、吴祥子之流的走狗，只是底层百姓中的一员，因此更需谨言慎行，话语不宜过于冗长，惹大人物厌烦；二来，王利发开办的茶馆便于人们在此闲谈，各色人等鱼龙混杂，难免需要提醒茶客不要触及敏感话题，展现了他身为小人物的圆滑、卑微与辛酸。寥寥数笔，勾勒出了当地“王利发”们的不易与社会的腐败、黑暗。毕竟在民主而开放的国家，没有一处休闲场所会严令“莫谈国事”。可见在晚清政府与殖民地帝国主义伪政权的高压下，百姓已然成了惊弓之鸟，不敢有半分怨言。

若说王利发的北纬令人同情，庞太监占民女为妻的行为和茶客的反应则令人不寒而栗。康顺子昏倒，而庞太监“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无疑是给她判了死刑。他不在意她的生活状况如何，是否出于自愿，嫁给一个年迈的太监在心理上的打击——庞太监作为“买主”，彻彻底底将康顺子作为可供挑剔与买卖的货物，没有把她当作鲜活的人，只在意她的生死与能否为妻。同样暗示了封建社会“吃人”现象的残酷与康顺子嫁与庞太监后必然面临的悲惨命运。

茶客们对此作何反应？“将！你完啦”便是真实写照。19世纪末期，穷苦者自顾不暇，大部分为官者无视民间疾苦。剧中，不必当街乞讨、卖儿卖女，尚有些地位的茶客们悠闲地下着象棋，若无其事地目睹了一场太监买妻的闹剧。作者以小见大，把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氛相融，全方位展现了当代的生活面貌。惨绝人寰面前，无人动容，无人关注，都沉浸在自己的舒适区中，不肯开眼看世界，造成了社会割裂的景象，暗中传达了作者的担忧与批判。

由此可见，在塑造人物与渲染背景时，务必明确情感基调并精心设计表达语言。有时，不必过分繁复，即使最简短的话语也能传递出最丰富、最深刻的信息。

 

（插图来自网络）

故梦

黄煦涵

我望着纷落的雪花，试图扇动翅膀寻找一处可以庇护我的地方，但终究是徒劳。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之下，哪怕有过路者，也不会有人伸出手来救助一只狼狈的宠物鸟。

层层的积雪将我自下而上渐渐掩埋。恍惚间，我回到了从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晴朗午后……

“老板，我想要这只鸟。”少女进店后并没有过多犹豫，直接选中了我。

鸟店店主很不解，我比他更不解。毕竟我几乎是店里最不起眼的一只。既非出自名贵品种，又没有鲜艳的羽毛颜色。更何况，我受过重伤，至今都难以翱翔于天际。

她似是看出了店主的疑惑，随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她很合眼缘，而且……比较贵的我也买不起。”

店主没有嫌弃她，而是小心地把我放到笼中，交给了她，还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少女专注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回到她的家中后，看我有些缩头缩脑的，于是她轻柔地抚摸着我，自我介绍道：“我叫章沐，你不要怕我。我保证会好好对你的。”接着，她就在思考给我起什么名字好。

“就叫你晶晶好了。”

章沐的眼中也放射出晶亮的光芒来。我不再有任何顾虑，欢快地鸣叫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章沐越来越熟悉。她了解我每句“啾啾”下暗含的意味，我也知道了她的梦想是做一名明星，在舞台上闪耀。

看到她有时会被电话对面的人训斥，随后拼命练习到韧带拉伤。痊愈后，便开始新一轮的刻苦训练。看到她，我不由地想起我的过去。曾经，我是一只野鸟，居无定所。那时我还尚能无拘无束地飞翔，却被一群不到章沐年龄一半大的小孩子用弹弓射下来，重创了翅膀。

是鸟店老板赶走了那些小孩子，救下了我。虽然他本人过得也比较拮据，但老板在工作的同时还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期待我好转后能有一个真心待我的主人。

现在，他的心愿实现了，章沐十分关心我，我也很为她着想。我有时甚至在想，我们是同类，都在受伤后不断成长，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章沐除了片刻的休息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练习舞蹈和歌唱。她还会给我看那些舞蹈视频。每当这时，少女身上焕发的活力，远不是录像中眼神空洞似木偶一般的人所能够比拟的。一般这时，她会因艳羡而低下头，沮丧地嘟囔说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像她们一样好，而我会费力地扑闪翅膀，飞到她面前，用自己的羽毛蹭她，安慰她。

直到那天，她俯下身对我说：“我要去实现我的梦想了，拜拜！”

章沐出了趟远门，托了一个朋友来照顾我。

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从那天起，就已经永远地失去她了。

我和章沐的朋友甚至还为她祈祷。那位朋友双手合十，默念着“章沐美梦成真”之类的。我也闭上双眼，祝福她得偿所愿。

我没有恢复飞行技能的心愿，因为那对我来说并无用处，我只想安心地陪伴着我的主人，幸福地度过一生。

在我眼中，我的小主人是全世界最棒的女孩子。

许多天过去了，季节由春转夏。就在我以为章沐不会回来时，她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喜。

“我出道了！”她刚一进门，就如是宣布道。朋友在祝贺她，我也努力地扇动翅膀，发出轻灵的声音，表达我的快乐。

章沐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我。一瞬间，我有些征愣——少女原本清纯秀气的脸庞上如同墙面刷漆一样裱糊上了一层厚重的妆容，几乎看不清从来的样貌。并且，章沐的神情中透着浓浓的疲惫。

我期待她能够像从前那样走过来抚摸我的羽毛，但章沐径直坐到床上，刷起了手机，不时抱怨选秀排名有黑幕，她本应排得更高，诸如此类。

望着满脸烦躁与戾气的她，我的心底竟油然而生一股悲凉。我不知道少女是否实现了她从前的梦想，我只知道我在为她难过。

之后，季节由夏转秋。她常常晚归，有时干脆不回家。不过，家里的装饰物与奢侈品却越来越多。

有一个雪天，章沐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卸掉妆就开始嚎啕大哭。她显然是喝醉了，并用不太灵活的双手打开了我的笼子。

我站在她的肩膀上，耐心地聆听着她难得的真心话。

“每天都要化浓妆去应酬，还要对经纪人和上司无条件服从……我真的继续不下去了。”

“这样，我们明天就搬走，住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安稳地度过余生。”

我满心希冀地看少女一手托着我，另一手指向窗外：“看，下雪了。”

她水汽氤氲的双眼与开始收拾行李的动作无一不在向我暗示一件天大的喜讯——当初那个眼里有光的女孩子又回来了。

遗憾的是，第二天，章沐酒醒了，眼中的纯真也荡然无存。她的确是带我搬家了，只不过，是搬到了一栋别墅。

我只好安慰自己：没关系，至少她记得自己的这只鸟，宁愿克服麻烦也不愿遗弃养的鸟。

可我还是忍不住朝她叫了两声：“你还记得你以前的梦想吗？”

章沐疑惑地望向我：“我刚给你喂过食啊。难道你渴了吗？”

我不再鸣叫。

又是一年四季，房子里甚至添置了几件古董。她平日里的练习甚至也少了许多，只是不断背着一些我难以理解的台词，或是和别人通电话。

她谄笑着：“对对，我明白，她是我的竞争对手，毕竟双女主。嗯，您不用担心，我一定磨炼我的演技，不让您失望。”

她又颐指气使着：“小王，公司公关那边你去负责，这个角色我一定要当。”

她又叫嚷着：“你是饭桶吗？这种小事都搞不定，我告诉你，这个代言我一定要拿！”

有时，她也会开直播化妆，捏着嗓子唱矫揉造作的歌，唱完后再和粉丝们说一些话。可她对粉丝说的话比对我说的都要多，只不过，几乎全是假话。下播后，章沐继续和别人打电话交代事宜：“在网上散播她的谣言，说她校园暴力之前的同学。对，还有就是……她账号早期的文学评论可以拿来做文章，说她三观不正，喜欢书中的负心汉，贬低女性价值。”

我听到对面的人问：“小姐，你这样做，不会良心不安吗？”

她顿了一下，眼中底似乎有什么情绪在涌动、在挣扎。但顷刻间烟消云散，仿佛只是我的错觉而已。章沐接下去道：“至于有人骂她让她抑郁，那我管不了。娱乐圈竞争的事情，能叫抹黑吗？对吧。”

“你不怕牵扯到自己？”

她满不在乎地翻了个白眼，那不自然的红唇如同蛇类的信子，淬了恶性的毒：“有什么好担心的？稍微道个歉就好了，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一年前那个男明星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现在不照样火得不行，有一堆粉丝上赶着给他送钱嘛！”

我觉得她不应当是我的主人，不应当是给我起名为“晶晶”的女孩。

我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我的主人是不是被他人占用了身体才会性格大变？虽然我心底清楚，答案是否定的，她说谎时还是会揉头发，偶尔还是会看向我。

我之所以认为她陌生，是因为她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翅膀，丢弃了自己的灵魂，在外面的世界中异化。就是不知道，她每晚是否能够安心入梦，是否会麻木不仁，沦丧道德。

这一刻，我突然开始渴望飞翔。我想呼吸屋外的清新空气，而非屋内的脂粉气。

一次，几人扛着摄像机到这里录制节目，章沐对“这些古董的年代和历史我都知道”“这是我家养的小鸟，我和它心有灵犀”这种谎言信手拈来。

工作人员走后的数日，不知她又出了什么事，总之电话不断，又不怎么出门。

终于，她在一通电话中破口大骂后挂断电话：“她自杀关我什么事！不就是我和我的粉丝稍微逼了一下吗？是她自己心理素质差……”

联想到前段时间她的通话内容，我明白了一切，瞬间毛骨悚然，在笼中大力地扑扇翅膀。章沐又对下一通电话对面的人赔笑道：“对不起，刚才是家里的鸟。是，是，它实在不懂事，我一定教训它——”

话音刚落，我的笼子便因我的挣扎从高处坠落，撞翻了一个瓷瓶。章沐结束通话后将我从笼中抓出：“你知道它有多贵吗？一万个你都赔不起！你就不会看人脸色吗？非挑这时候，烦死了！”

说罢，她打开窗户，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扔了出去。我对她喊：“从前的你死了！你的梦想也死了！”

她听不懂，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飞不起来，即将死去；她也永远都飞不起来，至于消亡，也是迟早的事情。

平静下来以后，我看着漫天的飞雪，轻轻地呢喃道：“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