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日看朋友写道：别对任何人抱有道德洁癖的期望！因为这世上的每一个灵魂，都是半人半鬼，凑得太近谁都没法看！
不禁哈哈大笑。如果我们没有足够老，是断然说不出这话的。
年轻的时候，我看世界，非黑即白，没有缓冲。
哪里肯承认自己半人半鬼？
早几年，我还嚷嚷着要与自己和解。这几年，每天不自我否定个一百几十遍，闹钟都到不了晚上八点。
觉得世界有无数个入口和出口，我彷徨无助，不知哪一个最好。在惶惑间，好多看不见的机械臂已经像狡猱一样扑上。
有时候，自己跟自己打架，猛然还有第三个“我”跳出来，作壁上观。
微笑，让世界暂时停下脚步。然后捏住那个半人半鬼、半神半兽的自己，像赤足走在树林。
脚下土地微温，竹叶上，露珠将落未落。
曾经听过林清玄先生的讲座，记住一句话（大意为）：活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自己。
自己如何存在？被自己感知啊！我知故我在。倘若感知到有两个“自己”，翻倍儿赚了，偶尔感知有三个“自己”，三倍儿赚了。
然而，也就此打住。人身上没有苍蝇式复眼，再往多里说，不是大骗子，就是小疯子。
况且，我们光发现自己，不够呀。得让自己长是不是？
这时候，我们需要那种“金风玉露”的人。
那个人，也半人半鬼，与你哭笑同频，跟你相似，却又欢喜接受你的不同。
你们又即又离。
二
为什么要又即又离？
因为它们相辅相成。
为什么要“离”？
首先，思想是怪兽，以孤独为食。群居终日，把胃喂大很容易。要把思想喂养，却非独立思考不可。独立思考，以离群为好。
《论语·卫灵公》说：“群居终日，言不及义。”
又为什么？
因为“公约数原则”，这是我这段时间经常想到的一个词。也可以说是杜撰。
举个例子：
A擅长文学，B擅长历史，两人的最大公约数可能是《史记》；C来了，这位喜欢数学，大家谈谈数学家高斯的故事；来了厨师D，于是聊蔡澜；再来一位E，只热爱酒文化，公约数就可能变成“感情深一口闷”。
平均线就这样拉低，因为冷落谁都不好啊。
十人以上，产生导师一两位，听众八九个。二十人以上，不是开会就是挨训；百人以上，群喝鸡汤；千人以上，只剩口号。
那，为什么还要“即”？
因为思想兽虽然以孤独为食，彼此却又可以互相喂养。
只是彼此喂养的时候，我们容易搭售自己的种种劣根，如自卑，自傲，自恋，如不自觉的入侵。
聪明的双方会轻快互相地摘取甜美的思想果实，抽身离去；愚笨的却喜欢去扒根刨底，到扒出一条条劣根的时候，相恶而去。
因为我们都是半人半鬼么？
凑得太近，谁都没法看！
幸运的时候，我们偶尔金风玉露。
多数时候，我们野蛮无序地生长。至于长成什么样，要看你对这个世界负隅顽抗的程度。
三
初中的时候我接到某男生的情书，明信片，上书“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愿朝朝暮暮心心相印”，吓个半死，拿回去给老父亲看。老父好像没说什么。我当时看做天方夜谭，只当那个收情书的是另一个人。后来读了师范，忽然一天收到来信，仍然是那个男生，电烙铁一样的话写了满满两页，后面细节抒情：“我永远忘不了你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我心里立即把他打进十八层。
因为，十六岁的时候，我已经为自己的小眼睛苦恼过无限次。
我那时还有个内部外号“矇眼”，可知其小。
你这是专攻其短啊，兄弟，柔什么情？佳什么期？什么朝朝暮暮？谁和你心心相印？
脑中爆出第四个句子的时候，我忍不住大喝一声了。
兄弟，你是喜欢到不敢直视，还是把我当做自恋的投射？你所爱的，不过是顶着一个“爱得热烈”的冠冕的自己？
当然 ，那时候我们十六七岁，根本不能这么要求。现在我们四十多岁，可以说说这种四十多岁的话了。否则，马齿徒长啊。
真的爱一个人，会站在那个人的位置看，想，做。
应了那一句老话：万人追不如一人宠，万人宠不如一人懂。你不懂我的痛点，在我这里就处处是盲点。
他买那明信片，大约光看着“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唯美得很，并不知道前面还有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那时候，我们谁又知道呢？
四
最近与某姑娘互动甚多，连带她先生，也了解到不少，知道是难得的人。于是我表示赞赏，她说“你是爱屋及乌”。我有点踌躇，但仍然发送过去：
年纪越大，我越来越不容易爱屋及乌，我更看重的，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
她回复，你们语文老师就是会说话。
我有一丝惆怅没有接盘“爱屋及乌”，好好夸奖她一下。但转念一想：真实才是交流的好模样吧。于是释然。
爱屋及乌，让情感愉悦，大部分时候也符合科学。那房子干净漂亮，房顶的乌鸦即使本身不美，但有漂亮房子做背景啊，刚好落在二八分界点上，构图好，还富有动感。
况且“物以类聚”，落在这漂亮房顶的乌鸦，首先是一只审美不错的乌鸦。再次它须有出众的地方，例如羽毛丰满发亮，甚至是乌鸦届最黑的那只，唱歌能圆一个八度……否则主人早拿长竹竿捅走了。
但是，但是，“爱屋及乌”这个词儿，怎么看乌鸦都像是个搭售。
可他他明明是个智慧的、独立的歌唱家。
鉴于拒绝次品的重要性，我拒绝搭售，已经多年。
我只希望，每一个与我相遇的人，都是独立的，都能自我喂养，又能彼此喂养。
幸运的时候，我们偶尔金风玉露相逢。
更多时候，我们在野蛮无序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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