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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华锅张:少年老明光,半部《金瓶梅》

记不清是1968年还是1969年了。

是个初冬。

天空灰蒙蒙的,由西伯利亚长途跋涉而来的寒风,从云缝中直接刺向地面,早就被秋风打落的法梧树叶,在墙角的旋风中打转,也不怕头晕。

老师们可能都“停课闹革命”了,或者是星期天,所以我们没有上学。

连鸟儿们也不知躲哪儿谈情说爱去了,只有单身的老鸹还在枯枝头上气不接下气,死皮赖脸地表白着什么,嗓音嘶哑,断断续续。

我们几个七八岁的半大小子闲不住,翻墙到跟我家只有一墙之隔的木材公司大院里去玩。

因为运输木材主要是走水路和铁路,所以公司大门在明光老火车站后面靠近老韩山路的地方,有水路跟老河直接相连。大院离我家只有一墙之隔,留有一个小门,但经常落锁。院内堆着不少圆木,不时会存放几口新做好的白茬棺材,大人们忌讳,很少到那里去,因而很僻静。但我们这些捣蛋鬼天不怕地不怕,它的僻静恰好如了我们可以上天入地随心所欲的意,因此我们经常借助墙边的几棵法梧树翻过墙去玩,那里成了我们的乐园。

那天我们在木材公司大院躲猫猫、掏麻雀,钻窟窿打洞地玩累了,有人无意中发现院子的一角胡乱堆着一大堆书藉。于是大家好奇地走过去看稀奇。

只见那书少说也有上千本,小山似的胡乱堆着,新的旧的大的小的花的绿的有皮的没皮的残缺的撕烂了的都有,就那么随便堆在汪着水的泥土地上。

我们在书堆里翻了起来。

我们翻书并不是为了看书。那时我也就一二年级吧,还认不了几个字,主要是想找找有没有啥让我们感兴趣,好玩的东西。

结果令我们大失所望,那堆书里除了书,还是书。

当母亲喊我们回家吃饭时,我不甘心,就顺便从书堆里找了几本有好看插图的书抱回了家,大约有五六本吧。

不料回到家里,同样没去上学的我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翻了翻我带回来的书,很快就悄悄地把其中一本塞进了怀里。我当然不答应,于是我们兄弟俩撕扯了起来,把书的封面扯掉了,内容也扯掉了好几页。

父亲过来问怎么回事。我把缘由一说,他老人家抬腿就给我和哥哥每人的屁股一脚,骂道:“你们俩不想好了?那是'造反派’从'坏分子’家里搜来的'毒草’,马上就要浇上汽油烧掉了,你们把这些东西拿家里来干什么?赶快把它们扔进锅底下烧了!”

我和哥哥都多次领教过父亲那“旋风无影腿”和“铁砂掌”的厉害,只好暂时休战,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乖乖地把书扔进了锅底下。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木材公司大院里人声鼎沸。我和哥哥爬到墙头上一看,只见里面的那些书已经被点燃了,散发着难闻的汽油混合着纸张燃烧的怪味。火堆旁站着几个头戴用白纸糊成的高高的帽子,胳膊被墨汁涂成黑色的人,几百个戴着红袖章的人围着他们一边高喊口号,一边不时地举手……

果然是“毒草”!

因为父亲当时也成了灰溜溜的“走资派”,可能是同病相怜吧,妈妈不让我们看这样的热闹,把我们喊了回来。小小年纪的我想不明白:那明明是书,为什么说是“毒草”?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好好的书,为什么要烧掉?留着煮饭也好啊!

当时我们家做饭主要用煤炉,我和哥哥到火车站捡一次煤渣够烧几天——那时铁路上跑的都是燃煤蒸汽机,经常在车站停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烧过的煤渣卸下,其中没有燃尽的煤炭被称作“煤胡”,我们捡回家做燃料,不仅无烟,火还特别旺。但家里还支着那种土灶,就是乡下做饭的那种烧柴火的大锅,家里来了人,过年过节,或者蒸馒头什么的才用得上,燃料是从河下割来的苇子,下面用来编凉席,上面用来烧锅。

我不甘心好不容易捡来的书就这么付之一炬,回到家往锅底下一看:幸好这种锅不常用,那几本书还静静地躺在锅膛里的草木灰中。

摸摸不知被父亲打过多次的屁股,考虑到父亲已经发了话,他老人家的话是不敢不听的,我大着胆子只悄悄地拿出来两本书,它们除了沾满了草木灰,完好无损,其中就包括被哥哥揣进怀里的那本。然后我故意把另外几本书点燃烧了。

是的,被哥哥揣进怀里的那本书,正是《金瓶梅》,全称是《新刻绣像全本金瓶梅》,香港中华书局民国3年(1924年)版。

另一本书因为没有封皮,我至今也不知道书名和作者,只记得其中写的是一个叫库尔班的人,无意中掉入一条深深的地缝中。没想到地下还有一个世界,他在下面娶妻生子,还当上了一个小头目等等的传奇经历。后来他想地上的家了,就想办法跟一只老鹰成了好朋友,然后骑着老鹰飞了上来……

这本书插图中的主人公库尔班有点像阿凡提,头戴小花帽,留着八字胡。其他男人也都身穿长袍,女人则戴着头巾。哈萨克人崇尚鹰,因此我怀疑那是本阿拉伯、中亚地区或我国新疆民间故事。

闲话少扯。

哥哥比我大6岁,当时已读初中,估计开始分泌荷尔蒙了,至少应该对男人女人之间的那点破事有了朦胧的认识和兴趣,他无意中恰好看到了那本书中的某些章节,所以才把那本书揣进了怀里。

我那时还是个唇上汗毛都没有完全退去,啥都不懂的生瓜蛋子,连书封面上的那几个字都认不全,之所以把这几本书拿回来,主要是书里有不少插图,插图中的人物跟我们平时看到的“革命宣传画”中的人物不一样。我之所以跟哥哥发生争执,是因为他跟我来硬的,如果他讲点“战略战术”,比如给我买两个糖果什么的,我才不会稀罕那几本破书!

幸亏我把那本书捡了回来,不然的话它早就在木材公司的火堆里华为灰烬了。

哥哥也以为那几本书已经在我家的锅底下烧成了灰,再没骚扰我。

我有个奶奶给我做的枕头,里面是几件旧衣物。我把那两本书塞进枕头里的旧衣物中,跟着父母从明光到农场,一直带在身边,有兴趣时,就偷偷拿出来翻翻。

那本书的封面已经没有了,但书脊上还能看到书名和作者。前言和第一和第二章也没有了,从第三章开始,到九十八章,完整的总共只有九十五章。虽然它并不完整,但崇桢本金瓶梅全本一般只有一百章,所以应该说,九十五章,已经基本可见它的全貌了。

要命的是,随着我年龄的慢慢长大,肾上腺素开始分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慢慢看“懂”了它的一些章节,开始脸红耳赤。

我一直觉得,这本金瓶梅和那本不知名的书,应该是对本人文学的最早启蒙。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在启蒙我对文学的认识的同时,也启蒙了我那个年龄一些本不应该知道的不健康的东西。我一直觉得那些东西肮脏、丑陋、见不得阳光,心里总有一种罪恶感,不敢跟任何人分享。直到后来我读中学住校,发现有些男同学在宿舍里的表现,还有一些手抄本的内容与《金瓶梅》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才慢慢释然。
刚开始,我只是有选择地看那本书中有兴趣的章节,但慢慢的也就觉得总看那些没多大意思,开始通读。我总共大概通读了这部《金瓶梅》五六遍。

后来我才知道,《金瓶梅》主要分绣像版(也叫崇桢本,就是我手上的这部)和词话版(也叫万历本)两种。多年后我读了词话版《金瓶梅》时,感觉两个版本内容总体上差不多,只是词话版就是个讲评书的草稿,比较原始,但并不完善;绣像版明显经文人整理过,比如它脱离了《水浒传》的影响,把其中与武松、矮脚虎王英等有关的内容全都删去了,应该算正本。

实事求是地说,每次通读《金瓶梅》,我都对它有一些新的认识。

我的体会是,读《金瓶梅》,首先必须摒弃对它的偏见。

很多人并没读过它,只是知道其中写到了潘金莲,加上种种传说,就认为它是本“黄书”、“淫书”。

这是不客观的。

有人做过一个统计,《金瓶梅》中列举的食物达200多种,其中酒24种,“酒”字出现2025个,饮酒场面247次。相比之下,有关性事描写才105处。

应该承认,它的不少章节确实存在着淫秽的描写:性心理、性现场、性虐待,包括一些淫词浪曲都有,有的比较隐晦,也有的非常细致、直露、不堪入目。

但如果你没有读过《金瓶梅》,千万别主观臆断它就是一本羞羞书。

《金瓶梅》在《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可是被称作“中国第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的。世界文学界对它的评价比四大名著还高!

我读金瓶梅的感觉是,年少时出于对其中的一些描写好奇而偷偷开卷。但一口气读下来,生理上的兴奋早已抛于脑后,难忘的只有心理上的震撼:这书面子上是淫艳糜烂的文字春宫图,里子是真真切切的晚明风情画;表面是官商勾结的黑色生意经,实际是入木三分的官场现形记,通过各种场景,把丑陋的人性剥得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我对它的评价是:外表极歪,骨子里三观极正!

这本书中,每个人都贪欲难填:西门庆霸占了一个又一个女人,侵占了一份又一份财产,终究留不住最心爱的人,最后死在自己的欲壑中;潘金莲的命很苦:被卖被占被弃被杀,但她也很聪明,左撩又挑,前倨后恭,为了争宠打压别的女人手段用尽,最后还是落得了个鸡飞蛋打的下场;李瓶儿或许是真心爱着西门庆的,为了他忍受潘金莲的百般欺辱。但儿子死后,她也一病不起;庞春梅高傲、贪婪、狠辣、歹毒,虽不是大奸大恶,但绝对是人性中最黑暗最复杂的代表……

应该说,《金瓶梅》对人性的丑恶、社会的黑暗、人情的冷暖等等的揭露,比《红楼梦》赤裸得多、深刻得多。

除此之外,鲁迅认为,《金瓶梅》是中国白话文学的鼻祖。张爱玲说,对她影响最大的两部书就是《金瓶梅》和《红楼梦》:“尤其是《金瓶梅》。”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说:“随便翻翻《红楼梦》,就能看出,它深受《金瓶梅》的影响……”

更妙的是,作者还给自己起了个跟几百年后信息时代的网名类似的名字:兰陵笑笑生。

也怪我嘴贱:1992年春,上海作协在无锡召开王安忆知青作品研讨会,因为当时写文学评论的不多,我曾针对王安忆的作品写过《换个角度看知青》等几篇可能与文学评论有关的东东,所以也在受邀之列。南京几家文学期刊也闻风派人前去组稿,其中有好几位都是熟人。会下聊天时,无意中我把我有半部《金瓶梅》的事说了出来。南京某刊副主编顾某便盯上了我,先是几次打电话、写信,要借《金瓶梅》看。

当时《金瓶梅》还属于“禁书”,经过那啥大革命的清洗,这样的书更加难得,我十二分舍不得。

谁知他很快就来了个“曲线救国”,接连发了我七八个小说,其中有一期光是他们一家期刊就发我三个短篇!

要知道,当时很多人为了发一篇小说恨不能削尖了脑袋,我只是个来自安徽乡下的无名小辈啊!特别难得。

作好了这些铺垫后,他乘坐几个小时的火车直接找到了我的单位和家里,再三说他是专门为《金瓶梅》来的。

这下我实在不好推辞了:人家这么仗义,我不能不够朋友!到底把那本书借给了他。

他承诺一个月后一定归还。

然而,一个月后,他没有归还。我催他,他总是找理由搪塞。直到大半年后,我干脆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狗东西竟然移民去了美国!

从此,我跟顾某彻底失去了联系,那部《金瓶梅》也随他而去。

顾某这事做得特别不地道,我一想到这事,就想骂人。

现在,网络上很容易就能买到《金瓶梅》,有的是全本,更多的有删节。但不管是什么版本,我都建议爱好文学的人读一读,不要人云亦云地就认为它是本“淫书”。只有读了,你才会有发现。

唯一的建议是,三十五岁之前最好别读。因为这个年龄之前,毕竟一个人的心智、定力,特别是人生的阅历有限,容易受到书中那些淫邪内容的影响,受到误导,不得要领。

但无论如何,《金瓶梅》绝对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大书,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红楼梦》更重要。

最后还要说一下的是,我不知道这本书1969年前的原主人是谁。他当然是明光人,应该也是位读书人。因为那些书都是造反派们从明光的一些人家搜出来拿去烧的。我要在这里对他说声对不起,因为我没能保管好它……


图片:网络
编辑:董祖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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