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前 原
提起白居易的tag，一定会有人想到：其中一个大tag，上头写着“中隐”。
今天咱就来聊聊白居易这个“中隐”。
事情还得从元和十年讲起。
元和十年三月，刘禹锡被贬连州，柳宗元被贬柳州，元稹被贬通州。八月，白居易被贬江州。
三月份的时候，长安玄都观里的桃花开得热忱，开得灿烂。但是正在赏花的刘禹锡柳宗元根本没有想到，已经被贬了十年的他们，回到长安不到一个月的他们，马上又要被贬了。刘禹锡更没想到，与自己一起看花的柳宗元，此时只剩四年生命可活了。
元稹也没好到哪去。元稹刚被贬完四五年，回到长安，接着又“一身骑马向通州”。刚到通州不久，就是一场大病，这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半死不活的时候，元稹撑起身体，嘱咐家僮，说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把我这些年的诗文，全都给白居易吧。
元和十年，对于中唐文坛来说，是凄风苦雨的一年。
元稹这头躺在床上半死不活，那头消息来了：你的好朋友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啦。
元稹突然就有了力气，“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接着就是元白一两年的失联。
白居易沦落天涯，也就是在元稹去养病、和他失联的时候，遇到了琵琶女。
这一年，是816年，白居易四十五岁。
▲琵琶行 画:傅抱石
“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
那不是别地方的倡女，那可是长安的倡女！长安长安，长安对于一个唐朝读书人来说，那就是实现自己人生价值路途上的最高城市。
谁没有个青春年少？谁没有个热血岁月？白居易有，元稹有，刘禹锡、柳宗元全都有。这批人出生的时候，杜甫没死几年。“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转衰”，现在是转，还没有真正的衰。没衰就给我兴盛起来，仁人志士振臂一呼，我们要中兴！
很好，如果达到中兴会考试就行，我相信中唐一定是最兴的时代，比盛唐兴多了。
朝廷势力盘根错节，光宦官专权就够所有人喝上几十壶。
白居易干不过大环境，被贬到江州了。在江州，环境艰苦，朋友失联，却邂逅了琵琶女。他听着琵琶曲，那个瞬间，他的心中一定涌起了无数过往。因为这个琵琶曲，是长安味儿的。
他看着自己四十多年的生命泪湿青衫。
他哭走的是自己的青春。
他得知，“这是一个念书念得好就能改变自身命运、让大唐兴盛的时代”。好，那就努力奋发。他拼命读书拼命学习，不到三十岁头发就白了，眼睛也花了。三十多岁尽心尽力，最后却还是在四十四岁的时候被贬了。
十年前，白居易任翰林学士，身挂多个头衔，开启了他以《观刈麦》、《卖炭翁》等作品为代表的愤青时代。十年后，白居易叹了口气，儒家经书一合，双手也一合，嘴里念起阿弥陀佛。
于是，元和十年成了白居易生命中的一道分界线，大体元和十年以前，白居易努力为官；元和十年后，白居易宦情日减。
“中隐”就是这么来的。
五十八岁，白居易在洛阳买了套房。此后，这辈子一直到七十五岁去世，白居易都住在洛阳。
那边挂上一个闲职，拿点俸禄，这头住在远离政治中心的洛阳，和朋友饮酒赋诗。啧啧啧，小日子真挺不错——是为中隐。
历来，白居易的“中隐”一直被拿来说事，因为它不符合“学而优则仕”的儒家准则，它是消极的。
不过据我观察，90后、00后的朋友们很开明，很多都认为“人家只是想退休了”，仅此而已。
是啊，996的日子看不到头，我就问你想不想退休？
白居易六十四岁，发生了一场“甘露之变”，这是一场皇帝和宦官的争斗，最后宦官胜利。宦官们蛇腰一扭，好，你朝廷过分，我要更过分。一时间，长安官员人人自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光是宰相就被杀了四个。
与此同时，白居易这时候正在洛阳香山寺看花呢。远离政治中心就是好啊。
于是有人出来感叹：我心中的白居易死了。那个为民请命的白居易死了，他的初心没了。那个举新乐府运动大旗，痛骂朝政宦官的白居易呢？
我想说，命都快没了还怎么为民请命啊？
我们喜欢苏轼，因为苏轼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能怡然自得——那是因为苏轼能活下去啊。“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书上说，这玩意是和朋友出去玩的时候写的。但是经过考证，这首词是朋友陪他出去买地，买完地了之后才写的。有地了，能种吃的，饿不死了，才能想着去放达。
长安是什么地方？那个到过火焰山、真正行了万里路的边塞诗人岑参写：“何处路最难？最难在长安！”原来行路难行路难，最难的路就是长安！在中晚唐的长安，如果人没有两把世故刷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居易当然要活啊。不然，还一定要像刘禹锡“二十三年弃置身”、柳宗元四十七岁身死柳州、元稹五十三岁暴卒于武昌任上一样才好吗？
在我看来，白居易的中隐，是他给自己心中的念想一个真实的可靠的、最完满的交代。
在唐朝，儒释道是矛盾的。不要看李白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什么“仰天大笑出门去”，李白写的都是什么啊？蜀道难，行路难，难难难！为什么难？因为李白没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啊。李白想走仕途，但是李白又走不下去，说白了，就是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矛盾。所以李白都“敏捷诗千首”了，最后依然“飘零酒一杯”。
白居易也是矛盾的。白居易的矛盾，同样是儒家思想和佛老思想的矛盾。他处理这个矛盾的办法，就是“中隐”。
而苏轼呢？到了苏轼那儿，他把儒释道给揉成一团了。无论是什么样的境遇，他总是可以解释好自己的处境，解释得自己很开心，也就是所谓“豁达”。
我们要解释一切。解释得漂亮，让自己精神胜利。
我们和白居易一样，只不过，白居易的矛盾是和仕途有关，我们的矛盾和衣食住行有关。要不要挣钱？挣钱就要牺牲更多的个人时间。最后钱挣来了，自己也陷进了社会关系中脱不开身。
这场生命科举真的很难。
嗯，我们的答卷时间，是一辈子。
时间充足，各位考生，请认真审题，认真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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