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舆丨水浒为何这么好看？

水浒为何这么好看？

周舆

很多人都爱聊水浒，甚至还争得不亦乐乎，有的说水浒写的是“官逼民反”，有的说是“忠奸斗争”，不一而足。

其实水浒之所以好看，就是因为写的是一个个作为个体的人，写他们在正YI受到挑战的境况下是如何“出手”自救或救人的：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青面兽卖刀杀牛二，武二郎斗杀西门庆，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等等。这样的故事怎能不让后世之人感同身受？

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

等他们上了梁山，又受了招安，故事就变得无聊了。梁山一伙又替朝廷去破辽，平田虎、王庆和方腊，就像一个APRG（动作角色扮演）游戏突然变成了SLG（策略）。这也是金圣叹将整部书“腰斩”的原因，显然他要保持水浒APRG的原貌。当然，保持的更是水浒的主旨。

笔底万钧、以文犯禁的金圣叹

具体到那108个好汉（其实不止此数，如晁天王被架空在外；其中也有几位女性；有的则不像好汉）中的大多数人物，与其说一开始就想“造反”，不如说最初他们仅仅是忍不住而出手。此后在水泊梁山“落草”，实是逼不得已。

出手以后，宋江和武松都规规矩矩戴上枷锁，想老老实实做个受刑者；

而林冲即使受了天大冤屈，也乖乖去沧州“改造自新”，哪怕在野猪林差点送命；

少爷出身的史进，即使在落难之际也没想去“落草”；

连光明磊落的鲁提辖一开始也没想去落草，而是托身于五台山和开封的梵寺之中。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解救林冲

所以，水浒聊的就是出手问题。为什么出手，以及敢不敢出手。

为何出手？

其实《水浒》写的很清楚。首先从书名便可得知。

据说这是罗贯中（即《三国演义》的作者）替老师施耐庵起的，取自诗经《诗经》“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金圣叹说“水浒”指的是“水的那一边”。

心怀苍生的施耐庵

也就是说，由于王纲解钮，法ZHI崩塌，很多地方成了“化外之地”，很多人都走投无路，只能被迫另辟安身之所，即使草莽水洼也乐此不疲，可谓适彼乐土。

水的那一边，“兄弟”们共创平等世界

也就是说在“水的这一边”，北宋末年或作者亲历的蒙元末年，社会已是水深火热，到了视“水的那一边”为乐土的境地。

那时天下已乱。而且，乱自上作。

那时的徽宗是一个老文青，为了满足穷奢极欲的生活，任用了一群只会帮闲的人在其左右。

徽宗的瘦金体美则美矣，但象征文明到了烂熟之极致，靖康之祸来的也非偶然

蔡京是书法家蔡襄的堂弟，字写的也不错，于是成了最大的权臣；

王黼不无有术，口才出众，很会巧言献媚，小曲唱的也好，于是做了太傅；

李邦彦会踢球也会演曲艺，于是做了“浪子宰相”；

朱勔从江南替皇上运送花石纲，得以并广聚资产，生活糜烂；

太监童贯性情巧媚，竟被委以军机重任，人称“媪相”（女宰相）；

也是内廷出身的梁师成，自称是苏轼私生子，并仿得徽宗一手好字，身兼100多个职务，人称“隐相”。

此六人就是祸国殃民的“北宋六贼”。

此外，会扮小丑的蔡攸做了少保；而也是靠踢球上来的高俅，便是将林冲逼上梁山的罪魁祸首，也成了水浒反面BOSS。

六贼作恶，“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他们贪赃枉法、卖官鬻爵（那时是实码标价），横行霸道，致使民不聊生，引发方腊起义。

其实方腊是真起义，也玩的更大

同时还妄开边衅，导致金国入侵，致使北宋灭亡。

北宋联金灭辽，自以为得计，不想金顺手又来伐宋

正如太学生陈东上书痛陈的那样：“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邦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衅。宜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那时，官场险恶，老英雄王进混不下去，谨小慎微的林冲混不下去，连头脑活络一心钻营的杨志也混不下去。

一部水浒实由王进（林冲岳父）辞官引起，正如甄士隐开端红楼梦

官场如此，民间也是如此。

杨志是个落魄军官，竟然当街受到地痞无赖的欺凌，幸而他不是韩信；

杨志卖刀，怒斩牛二

金氏父女受到当地恶霸欺压，被白白霸占不说，一辈子也别想脱身，成了恶霸的赚钱工具，幸而他们遇到了菩萨心肠的鲁达鲁提辖；

至于武大郎和小潘的故事那就众所周知了，幸好大郎有一个英雄弟弟，故事才有了那样一个收场；

血溅狮子楼，斗杀西门庆

一句话，在那个时代，已经没好人走的道了。

那么，遇到不公该不该出手呢？或者也可以这么问，那时的人们还有出手的勇气和能力吗？

答案是肯定的。

我们看到鲁达出手了，武松出手了，最终被逼无奈的林冲也出手了。

毕竟，他们是有血性的人。

鲁达是为公，武松是为私，而林冲是被断了最后的活路。

林冲风雪山神庙

最终，他们都出手了。

出手靠的是什么？

是血性，是敢于反抗不公的血性。

而血性的背后的又是什么？

是维护尊严的勇气。

尊严又是什么？

尊严是从个人本位出发，敢于以一己之力挑战任何不公。无论这不公是来自官府，还是恶霸，还是司FA制DU。

这背后是人们对自YOU和平DENG的追求。就像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逵，甚至想杀到汴京，杀了那个鸟皇帝，夺了那个鸟位。

林冲走得正，李逵走得直

不要以为在古代专ZHI社会，人们就没有对自YOU和平DENG的追求。其实不然，在民间，在草泽，在水浒，到处有活泼泼的生命。

总之，一个有勇气的人，面对不公，特别是在司FA体XI已经瘫坏的情况下，自己是应该去反抗。

中国人崇尚“好汉不吃眼前亏”，显然不以尊严受侮为意，而担心反抗后会遭遇更大的祸端。这也可以理解。

水浒指出了一条道路，让出手后的好汉们，最终汇聚到了一起，同时还有地方可去，他们在那里开辟一个新的天地。

梁山三女将

这就为出手的好汉们指出一种归宿。

正因为水浒有强烈“诲盗”色彩，即诱人为盗，因此金圣叹尽管对这本《第五才子书》赞赏有加，最后还是说了句“少不读水浒”，算是对上面有个交代吧。毕竟水浒聚义前的内容，就是专讲出手的。

等大家到了一起，故事就变了，进入了另外一个维度。此处不提。

中国的四大名著，之所以被后世认可，是因为都在追寻历史正义。

《西游记》写太平时节的“取经”，这是关于信仰的，算是玩到了最高境界，但那师徒四人以及一路上上的妖魔鬼怪，所展示的却是人性中的贪嗔痴。

《红楼梦》写的是衰世，在那个社会系统里，在那个只有一对石狮子才是干净的贾府，到底谁还有一丝善良和人性？

《三国演义》写的是乱世，写那些打天下的人谁能代表历史的潮流，尽快结束乱世。我在《江山岂是哭来的——正说刘备》一书的后记中曾有个计较，叫仁义也能得天下？

《水浒传》写的末世，那时社会已经运转不灵了，老百姓自然不会关心政QUAN合法性问题，但社会秩序和司FA体XI却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如果连这个层面都过不去，那些有勇气的人只好得自行解决了。

武松醉打蒋门神

我经常说世间事来自分别，无非是分个里外，分个好赖。有趣的是，中国四大名著，恰恰也是让你分个好赖的。在太平盛世，好人是那些清心寡欲不太折腾的人；在衰世，好人是那些善良的人；在末世，好人是那些有勇气的人；在乱世，好人是那些怀有仁德之心的人。

在末世，正是这些“贼配军”肩负起替天行道的使命

可见，我们的古人啥不清楚？尽管历史的烟云将人性层层遮蔽，但那些锦绣才子，又怎能拎不清？

在末世，这点血性是最重要的，背后是对尊严以及自由、平等的捍卫。

2019年6月26日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