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蝙蝠飞机”，是童年记忆中一个既有恐惧又有仇恨的印记。那时，我在胶东半岛上小学。经常地，我们被集合，到庄稼地里捡拾来自海峡彼岸的“反动传单”，并被教育这是“黑蝙蝠”和“黑猫”两个飞机发来的。“黑蝙蝠”和“黑猫”，是童年想象中无法接纳的动物；况且，敌人都是“青面獠牙”的——所谓恐惧，是那时充盈的记忆。而且，每次捡拾传单，往往要举行宣誓仪式：“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是必须的内容——所谓仇恨，就是那时“生根发芽”的。
2011年6月5日，当我身处设立在台湾新竹县的“黑蝙蝠中队文物陈列馆”，听到当年“黑蝙蝠中队”队员李崇善的讲述，童年的记忆竟然那样地恍惚，耳边陡然飘来刘德华演唱的《黑蝙蝠中队》旋律：
有些泪一直没有停过
有些伤一直没有合过
有些痛一直没有醒过
历史的泥沙过后，“黑蝙蝠中队”成历史，“痛”，则应两岸一同“醒过”。
名不副实的“西方公司”
“我是当年的黑蝙蝠中队的队员，实在是对不起。”对着大陆来的我们，寒暄过后，83岁的李崇善这样的开场白。在1948年考入国民政府空军通信学校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后半生会印上“黑蝙蝠”的标记。
（给我讲述历史的李崇善）
1948年，在北平高中毕业时，李崇善报考空军通信学校。6月1日，他到设在四川铜梁的空军入伍生总队报到，成为空军通信学校正科班第十二期的学生。
此时，国共内战正如火如荼，国府首都南京军情紧急，原定到南京受训的这批学生被批准迁到台湾。“我们由四川空运南京，再从南京搭船到基隆，当夜住宿台北火车站，然后搭火车到东港的大鹏湾。这天恰好是圣诞夜。”说到这段“大江大海”的离乱岁月，李崇善表情复杂。
到大鹏湾后，这批学生先进入空军预备学校，接受入伍教育。1949年元旦结业后正式进入空军通信学校，主修无线电通讯和无线电工程。1951年8月4日，李崇善毕业，即被分配到台北空军第406通信大队无线电机务股，担任准尉见习官。
1952年3月1日，李崇善被召回通信学校，继续接受为期7个月的电子专业训练（雷达军官班第7期）。“这是一项很重要的训练，可以说是我一生的转折点”。因为受过这个训练，在当时空军第八大队开始换装美国海军的PB4Y-25巡逻轰炸机时，李崇善就担任该机的维护、检查、修理电子设备的工作。
而此时，自1945年二战结束后形成的东西方两大阵营，伴随着朝鲜南北战争的爆发，进入“冷战”状态。中国大陆成为苏联阵营中的一员，而台湾则为了完成“反攻大陆”的愿望，紧紧地拉住美国。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后，美国希望搜集中国大陆防空电子情报，但又怕牺牲美军，并担上侵略别国的罪名，美方找到一个替代方案：利用国民党既急于“反攻大陆”，又急需美国援助和支持的心态，让台湾来做对大陆的侦察。
这是国民党的最后机会。之前，美国总统杜鲁门曾发表白皮书，认为国民政府不再是援助的对象。于是，当时的“国家安全委员会副秘书长”蒋经国出面和美国中央情报局签约(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也曾参与协调)，成立空军“特种任务组”，对外称“西方公司”。使用美方提供的最先进飞机和电子设备，成立国民党空军特种部队第三十四和三十五中队，分别承担低空电子侦测和高空照相的任务，赴大陆搜集情报。
（蒋介石颁发给“黑蝙蝠”队员的勋章）
谈起这段历史，李崇善说：“国民党空军特种部队第三十四和三十五中队，即'黑蝙蝠’和'黑猫’中队，是1958年以后才成立的。而我进入'西方公司’是在1956年5月。当然，现在都统称为'黑蝙蝠’中队，我也是'黑蝙蝠中队’队员。”
在酝酿成立'西方公司’期间，李崇善就成为三位接受美方电子侦测训练的电子反制官之一，在1955年和1956年多次执行对大陆的侦察及空投任务。
让李崇善记忆犹新的是1957年元旦的那次飞行：他们从福建进去，经过江西、湖南、陕西、山西、河北、山东，从青岛飞离大陆，最后在韩国的群山基地加油，休息后飞回台湾。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央日报》就大幅报道：“元月二日，我大批机群飞大陆，一批飞往湖南，一批飞往山东。”“其实就我们一架飞机”，李崇善说，“《中央日报》这样报道，也是国府在振奋人心。”
1957年7月1日，李崇善申请担任教官，不再执行飞往大陆的任务。他的理由是：他先后执行飞行任务150次以上，飞往大陆的任务也有50次，有权要求不再执行任务。这样，李崇善成为这支部队的第一任电子教官，并晋升为少校，负责教授考核电子官。
“黑蝙蝠中队”建制
1958年，美国和台湾联合成立“空军技术研究组”，开始使用“空军第卅四中队”的番号，也就是“黑蝙蝠中队”。这个项目的台方代表是蒋经国，而直属长官是“空军情报署署长”、蒋介石夫妇前座机长衣复恩，他是第一个开飞机横渡大西洋的中国飞行员。队员们全部经过美方培训，相当一部分去过美国，习惯用英文术语。进入黑蝙蝠中队，在台湾军人看来是高尚的荣誉。
此时，李崇善担任34中队首任电子官教官。他和领航教官王梁少校招集两名中尉领航官，即刘敬贤中尉和孙大陆中尉设计了队徽。队徽整体图案构图为“圆型、黑蝙蝠、北斗七星”，黑蝙蝠夜间以声波来飞行，和雷达工作原理相似；北斗七星代表方向和航行；三颗大星星和四颗小星星代表了34中队。
在与大陆防空力量的较量中，李崇善有很深的感受：“在我们与美国合作进行空中电子侦察时，大陆防空能力还很差。”在1954年前，台湾每年飞往大陆的飞机约100架次，但未受到解放军的任何打击。李崇善认为，1956年是一个转折点，大陆解放军的防空力量逐步地增强，能夜间作战的飞行员成倍增加，并在各种保卫目标和作战基地的附近，增加了23部苏制IL-20(伊留申)三座标厘米波引导雷达。这种雷达可以探测高空飞行目标达300公里，有很强的抗干扰能力。
这年6月22日，李崇善的老朋友罗璞，登上B-17G型飞机，随即潜入大陆。解放军在IL -20雷达引导下，驾着米格-17，在江西广丰将其击落。包括罗璞在内的十几名机组人员身亡。
“自此以后，黑蝙蝠队员只能在暗夜进大陆了。”李崇善说。这些暗夜进入大陆领空的飞机，改装和加强后的侦察设备，可以侦察到地面雷达的部署及性能，并能窃听大陆战斗机上的指挥通话。这一战术变化，让解放军一度难以应对。“你去看看林虎的回忆录，就能感觉到当时大陆解放军的应对开始有些不适应。”李崇善对我说。
林虎时任解放军空军副司令员，他后来细致地记录了两岸空中情报战的全过程。“黑蝙蝠中队”的创办人衣复恩退役后办实业，并回到大陆各地投资并捐资兴学。看到林虎的回忆录出版后，他为幸存的黑蝙蝠、黑猫弟兄们带回20本，李崇善得到了一本。他根据台湾军方的记录，对照林虎回忆录，仔细整理两岸每一次暗夜交锋的战术过程。“林虎的书，真实、正直、有道理，我对他充满致意。”李崇善说。这是一种军人之间的敬意。
大陆反击“黑蝙蝠”
据林虎回忆录记载，1957年11月的一个全暗夜，台湾一架B-17G低空飞越大陆九省，长达九个多小时的航程，投下传单、衣服、玩具。解放军为了截击，曾起飞18架次的飞机，但未能成功打击。次日凌晨两点半，听到总参汇报的总理周恩来指出：蒋机未进入北京上空，是不幸中的幸事。上午11点，周总理又指出：“蒋机在我境活动十个钟头未被击落，实在有点不太光彩。”
李崇善就在这个机组，“这样的飞行我们飞了三次，前两次完全没事。”李崇善和战友因此被蒋介石召见数次，蒋详细地向他询问了大陆的情况，并被授勋。在“黑蝙蝠中队文物陈列馆”中，有他和队友们与蒋介石的照片以及授勋时的场景。
大陆在数次未能成功截击黑蝙蝠之后，当年12月18日，毛泽东批示：“彭德怀同志，非常必要空军全力以赴，务歼入侵之敌。”
解放军的新一轮技术改造开始。米格机上的机载雷达P-II5性能被改进，抗干扰加强，既适合低空，又兼顾中高空作战。
1959年5月29日，解放军空军航空兵第18师夜航大队中队长蒋哲伦驾着米格-17IIФ，结合地面指挥和机载雷达，前后消耗了足足177发炮弹，终于击落了一架B-17G飞机，坠落在广东恩平。这一提振解放军士气的战功，让蒋哲伦获得毛泽东接见，并登上国庆观礼台。
进入1960年代后，李崇善和“黑蝙蝠中队”都有这样的感觉，大陆的防空能力已经使他们空中优势渐渐式微。据林虎回忆，在大陆，经总参谋部批准，解放军使用了陆军和空军108个炮兵营，18个探照灯连，组成16个炮群，配置P2V -7U电子侦察机进出口(进出大陆的地点)和主要航路检查点(向基地报告的地点)，长期不断训练配合。尽管凭借美军技术，“黑蝙蝠”已经掌握了大陆主要的雷达位置，经常在薄弱地带金蝉脱壳而去，但是，却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陈列馆里的介绍）
1961年11月6日，大陆首次击落了一架PZV-U飞机。从探照灯照中飞机，到飞机坠地，间隔仅30秒。这一次，总参谋长罗瑞卿亲自到现场慰问部队，并指示就近立碑埋葬PZV的叶霖等机组成员，以便于以后亲属认领。1963年，大陆空军歼击航空兵第24师独立大队副大队长王文礼，单独驾驶米格-17发炮，在江西临川县击落一架PZV。1964年，海航4师飞行员陈根发在山东莱阳城北成功击落一架“海王星”(PZV外号)。这架飞机的任务据说跟侦测大陆核武发展有关。陈和王因此晋升为少校，并获得周总理接见。
20世纪60年代，美国对中国大陆的原子弹实验很感兴趣，不仅黑蝙蝠机身装置空气取样设备监测原子尘，还因此启动“奇龙计划”。“准备了两年，只飞了一次。”李崇善说。1969年，他们从泰国起飞，经缅甸、云南、青海，到甘肃双城子一带，“空投下自动发射感应器，上面还写着：中国科学院设备，不准移动。”但第二年美国已经可以通过卫星作更精确侦测，“奇龙计划”不再执行。
1973年，“黑蝙蝠中队”解散。为何解散？1970年代，卫星上天，电子技术转向空间，李崇善说：“当然是技术进步了，已经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侦察了。”
我记忆中的捡拾传单，大致在“黑蝙蝠中队”即将解散的时候。因为在空中已经不占优势，“黑蝙蝠中队”的飞机对大陆的骚扰就改成撒传单了——撒了就跑。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大陆历史叙述中，“黑蝙蝠”和“黑猫”中队依然是被遮蔽的内容，童年飘来飘去的记忆竟然无法获得印证。直到在香港和欧洲访学期间，才陆续看到台湾《联合时报》的报道，并得到台湾立青基金会和凤凰卫视联合拍摄的《台湾天空的秘密》DVD，才大致了解这两个神秘中队的史实。
2011年6月赴台，得知新竹县居然有“黑蝙蝠中队文物陈列馆”，当然不能错过。去陈列馆之前，台湾的朋友特意联系了李崇善，使我又从当事人的角度，了解到历史的另一面。
“徐庆全与八十年代”：书写有温度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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