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死亡

花姑在筹划自己的死亡。

她想漂亮地死，关键是要优雅，有艺术性，规格要高，显得特别有文化内涵。

她日子不多了，这些年来病痛一直慢慢侵蚀着她，先是小疼，再是小痛，再是难受，再是剧痛，慢慢的就变成了现在的持续的，剧烈的痛苦了。每到发作的时候，她都要把嘴唇咬破，衣角扯烂，医生也只肯给她开止疼药了。

来世上70余载岁月，该吃过的苦尝尽了，该奋斗奋斗过了，该享的福也享到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自己不算是一个雅人。

她贫农出身，没有上过学堂，只会干些粗农活。竟然得以嫁给曾经的大户人间出生的知识分子志轩，这已经让她暗地里叩谢过无数遍佛菩萨了。

志轩高挑个儿，白净皮肤，剑眉星目擅书画，懂乐器，棋艺高超，气质文雅，温润如玉，是那个时代不多见的明星般的质素，也是花姑们这些村女子一见倾心，再见痴心，当时只在梦中憧憬却不敢肖想的存在。

因为时代的动荡和机遇，天上的星子偏偏落在草窝里，让花姑一把搂住了。花姑就像得了个天大的宝贝，珍之重之爱之。洗衣做饭干农活带孩子她都一力承担，不让志轩承受任何生活的疲累。每天看着他在自己身边读书，舞文弄墨就甜到心里。

志轩空有才华，但怀才不遇，没有能力养家，她也不在意，自己想办法去挣家用，从来不叫一句苦，她太爱他，爱到所有对他的付出她都觉得不是负担，只要他肯接受，就是上天给她的无尽福泽。

她坚强，能干，多年来，一个人把家庭操持得妥妥贴贴，还靠自己的双手做出了实业，让全家人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十里八乡无不赞她难得的好女人。

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卑微。她的卑微来自于志轩。志轩是文化人，她是农村妇女，只在扫盲班学了百来个字，志轩平日里念的诗词文章，她完全听不懂，志轩一有兴趣和人交流文学时就会看着她叹气。听说志轩在婚前还有过别的婚约，未婚妻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花姑偷偷去隔壁镇上观察过那个女子，是和志轩一样洁洁净净的人，举手投足都特别好看，即使嫁给了农村粗汉，在地里晒黑了，脸上也照样有一股文秀的气质，不像花姑，不管做什么，都最多只能被夸一句麻利，一举一动都是粗枝大叶，没有观赏性。她也曾学着那女子的动作来过日子做活，被志轩看到了，却笑她动作浮夸滑稽，问她在跟哪个唱戏的东施效颦。

志轩并不快乐，也没有从心底里爱上过她，花姑都知道，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浅薄无知和粗俗。这些年她也从来没有放弃向志轩的心靠近的努力。但是，她实在没有办法挣脱自己下里巴人的本质，满足不了志轩对阳春白雪的需要。她以为，只要她变得优雅，志轩就会高看她欣赏她，爱上她。但，变得优雅这种非一日之功，还关乎出生背景的任务，对她来说难如天堑。她对自己是不满意的，这种不满意变成了自卑和恐惧，使她在志轩面前把头弯的更低，更加想费尽心思讨好他。

她从来不在志轩面前排放浊气，或修剪脚趾甲手指甲，她在外做生意大大咧咧，在家说话却轻声细语。家庭条件好了以后，她学着城里人不在村里盖自建楼，而是去城郊买别墅，别墅的装修不搞富丽堂皇那一套，而是按照志轩的喜好，弄成雅致的中式文墨风，装饰上字画。虽然她不太喜欢袖子飘来飘去影响干活的中式对襟袍子，但志轩喜欢，她就穿了30年。她原来对植物的了解只有能吃和不能吃两种，现在也能分得清十几种兰花。她还不停地学习鉴赏音乐，学习茶道。随着懂得的文化内容越来越多，与志轩越来越说得上话了，她就越来越想成为真正的风雅人物，平时衣食住行无不端着姿态，做足了样子。现在都快病死了，也想要优雅到底，留给志轩最后一个震撼的记忆。

花姑浏览了近几年热播的仙侠剧，和宫廷剧，想看看里面的仙女和妃嫔们都是怎么死的，在她看来，仙女和宫里的妃子们都是优雅之冠，她们一定都是从头雅到尾的。她还找了最好的婚庆公司，为她布置一个完美优雅的场地，作为人生终点站。她还请了本地音乐家为她找寻最优雅的离别区和安魂曲，她还订做了一身仙气飘飘的中式服装作为寿衣，请了最好的化妆师为她打造妆容。

最终，她确定了自己的死亡方案。她不愿意等到病痛把她打败，摧残掉她的面容，让她狰狞地死去。她决定挑一个美好的夜晚，沐浴化妆后穿上自己选好的衣服，邀请志轩到精心布置的场地，用多日练习的舞姿，配上精选的离别赠曲，翩翩地跳上一支中国舞，然后，服下自己藏在道具里的氰化钾，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摆出迷蒙的眼神，挠心挠肝的那种，然后倒在爱人志轩的怀中，缓缓闭上双眼。让志轩听着悲伤又优雅的背景乐，看着披着月光的花姑安详的遗体，永难忘怀。

可是，实际执行的那天出了点差错，花姑刚开始跳舞，就平地刮起了狂风，把布置好的东西吹得七零八落，花姑飘飘欲仙的袍子被吹得盖住了头，实在没法展开。后来，大风又卷起现场一个木头架子直直向志轩扑来。花姑立刻上前用自己的头替他生生挨了一记。头破血流，妆也花了，衣服也脏了，实在是并不优雅好看，在去医院的路上，她挣扎着用最后的气力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就幽怨地咽了气。

志轩在她的葬礼上念了自己写给她的悼词：“…她像一只白色的蝴蝶，挥舞着翅膀扑到我的怀中，又很快变成了一只红色斑纹的蝴蝶，零落在地，那么地勇敢，又那么地美丽和脆弱，是我生平仅见，她带着我的心神去了天堂，只给我留下了一道绝美的背影，还有悲伤和不舍…”

如果花姑能听到，应该不会再有遗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