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2022年1月13日早晨永远离开了我们。
为了等待全国各地往回赶的亲人们，当晚奶奶的棺材留着一条缝隙，需要人守夜。
父亲和叔叔作为儿子，首当其冲。
但是他们都已经是五旬以上的年纪了，身体也很一般，湖南的冬夜又那么冷，家里的大门又必须敞开。我担心父亲的身体，提出要代替他守夜。
父亲怎么都不肯同意，一开始说自己是儿子，我是孙辈，守夜还轮不到我；后来又说我风尘仆仆，远道赶回来，需要休息；再后来又把身上穿的衣服一件件数给我看，又抖着躺椅上的被子逞强说一点儿也不冷。后来见实在说服不了我，他就只好从迷信的角度劝我说，我是女的，阴气重，胆子小，大半夜守着遗体会害怕，可能也会有不良的影响。我撅着嘴说，那里是最疼我的奶奶，我怕什么。不过，我也没有再和父亲争执了，只是交代了两位堂弟，好好照顾父亲和叔叔，多担待守夜的责任。
我心中思念奶奶，脑子里想着奶奶在世时的音容笑貌，不自觉地就走进了奶奶的房间，那里面没有灯，按照风俗，连奶奶的睡床都拆掉搬走了，只有墙角立着奶奶出嫁时陪嫁来的大衣柜、木箱和脸盆架子，空旷而黑暗。我环视着房间，回忆着奶奶使用这些器什的样子，回忆着她迈着小碎步急急火火的身影，我的眼泪就盈满了眼眶。
叔叔来提醒我：“妹几，晚上别乱走，怕碰到不干净的东西！”我回道：“不怕，就算是真的有鬼，那也是我奶奶，不会害我的，我不怕。”奶奶当然不会害我，我可是她最疼爱记挂的孙女。我当然也不会害怕奶奶，虽然我以前害怕黑暗，害怕鬼怪幽灵，但因为它是奶奶，我竟盼望着它真的存在，心里并无半点畏惧回避。原来世上的鬼怪真的不可怕，它们都是自己亲人的思念和执念。
父亲在守夜的时候，写了长长的祭文，让我帮忙修改，我每读一遍就是一遍眼泪，我的老党员父亲，唯物主义的父亲，理性大男子主义的父亲，用平实的真挚的语言，写下了儿子对母亲的感恩和眷恋之情。我第一次知道，父亲还有这么细腻的感情，对奶奶有如此深刻的眷恋。那篇祭文，我读了又读，哭了又哭，觉得没法可改，也不需要修改，最终只是订正了一些错别字，做了一下断句和过渡而已。
1月14日下午，是遗体送别仪式，按照风俗，所有在场的亲朋都要排着长队围绕着躺着的奶奶轮流瞻仰遗容，那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奶奶的机会。棺材盖子揭开了，我又忐忑又迫不及待地往里看。
我可爱可亲的奶奶，她静静的躺在那里，面容安宁慈祥，没有半点痛苦，狰狞，怨恨的神色。似是完全原谅了病痛，原谅了这个让她尝尽辛酸苦辣的世界。
她面色如常，肤色如老玉般润泽，每一丝皱纹都舒展着，好像只是偶然睡着了，好像下一刻，她就会动动没有牙齿的嘴唇，呼唤我：“妹几，你回来了？”
我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源源不断，但是我不停地将泪水擦去，生怕浪费任何一秒能看到奶奶的时间。
我的奶奶，养育我的奶奶，疼爱我的奶奶，为了儿女孙辈操碎了心的奶奶，为了家庭熬尽的灯油的奶奶，熬到病痛满身，双目失明，瘫痪在床，在苦痛中泡了这么久，变得骨瘦如柴的奶奶。她就躺在那里。我跟着人群慢慢转了一圈又一圈，走过了还要不停回头看，我要仔细地把奶奶的样子记在我的脑子里，记在我心里。
终于要盖棺了，父亲和叔叔都红着眼眶，抽着鼻子，两位姑姑哭出了声，他们边哭边伸手去触摸奶奶的脸庞。我也凑上前去，问司仪，我可不可以触摸，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我伸出了手...
那是一片冰凉和紧绷，不同于冬天的地板，也不同于冰箱里的冰，那是一种彻骨的寒，是一种死亡的紧绷，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忘的触感，也是这种触感提醒着我们：奶奶真的走了，再也不会醒来了。我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司仪忙微微拉开我，告诫我切不能把眼泪落进棺材。
旁边的亲戚小声议论着，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久病的老人有如此安详的遗容，甚至比自然老去的老人还要慈宁平和。奶奶一定是脱了肉身，去了仙人所在的极乐之地了。那一刻，我心中是欣喜的，虽然对于这些形而上的说法我向来是怀疑的，但此刻，我衷心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奶奶抛去了这沉重痛苦腐朽的肉身，得到了终极的轻盈和自由，她的眼睛一定能看见了吧，她的身体一定不会不舒服了吧！她一定去了很好很美的地方。她完成了这一世的因果，消解了所有的孽。轻轻松松地离开了，如有下一世，她一定能过上很好很幸福的人生！
后来的三天，是亲朋吊唁、农村酒席、和一些草台班子的演出。亲朋们在热闹着，我却还陷在回忆里头。家里的菜吃不完要倒掉的时候，我就想起，如果奶奶在旁边，一定会不许我倒掉，说浪费好东西，最少也要拿去给鸡吃；我把毛巾随便挂着的时候，就会想起奶奶教我毛巾一定要展开挂起来才能干得快；我看到卧室窗外的后院，就想到奶奶腿脚好能看见的时候在院子里弯腰种菜的场景。一楼的每个角落她都走过，每样农具她都用过，每张小凳她都坐过。她对这个世界来说像是飞鸟飞过，没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对我来说，她的身影无处不在，我好想她！可她不来入我的梦。
1月18日，是送奶奶上山的日子，连日的雨，终于在这天停了。天不亮我就起来了，按照风俗跪在路边，执指引棍，等待起灵。奶奶的葬礼算是很风光隆重，有三个演艺班子，送行的亲人上百，一路上鞭炮礼炮没有断过。我跟着人群麻木地走着，让走就走，让跪就跪，队伍停下来的时候，我就盯着奶奶的遗像看，那是她眼睛还好的时候拍的照片，真好看啊！
送灵的路上，因为工作人员的疏忽，一开始，少带了长凳，有人赶紧回去取来；然后，是运灵车车胎坏了，马上就有人修好了车轮；接着，又是必经的山道上突然被倒了一堆大砖块阻挡了去路。不过还好，人多力量大，大家一窝蜂冲上去用最快的速度夷平了砖堆。终于让奶奶的灵柩顺利落葬了。
泥泞的山路把我的一只鞋子的鞋底都整个拔掉了，我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了，终于完成了和奶奶的最终告别。
落叶归根，树上的嫩叶会永远怀念落叶的。奶奶，您一路走好！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