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法:中国诗词教学的必由路径
古人认为,“凡文章体制,不解清浊规矩,造次不得制作。制作不依此法,纵令合理,所作千篇,不堪施用。”这就是说,创作必须合乎体制,写诗要像诗,写文要像文。
如果体制得不到遵循,写得再多,也终无益处。写作如此,阅读如此,教学也如此。诗词教学不同于散文教学,中国诗词教学不同于外国诗歌教学,中国古典诗词教学不同于现代诗歌教学,这些,都是我们在开展中国诗词教学时必须加以留意和眷注的法则。
根据中国诗词重抒情、重意象、重声韵、重蕴藉、重境界等特征,教学也当充分尊重并彰显诗词体裁的中国气象。
1. 激活意趣
从根本上说,儿童皆有缪斯心性。刘晓东认为,“儿童都是艺术家”,儿童的艺术是儿童心理世界的真实流露。儿童爱游戏、爱幻想、爱美,儿童的世界就是泛灵的世界。
这些天性,无不与中国诗词的内在尺度和精神相吻合,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儿童皆是诗人,童心皆是诗心。以此为基,诗词教学首重激趣。
我们这里所谓的意趣,并非泛泛而谈的那种满足于直接快感而生起的欢喜,而是由中国诗词的内在美与儿童精神的内在美交感相契而获得的一种心灵快感和满足。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儿童爱上此诗,必得是带着自己的生命体验和精神幻想融入诗的情境和细节,诗在他心中已然不是一个一个的抽象符号,而是率性的追寻、无有拘束的触摸,仿佛黄蝶成了舞动的菜花,菜花成了停歇的黄蝶,甚而至于自己也化作了黄蝶般的菜花、菜花般的黄蝶。
所以,意趣来自诗词,并不是说诗词之外另有什么意趣;意趣同时来自儿童,也不是说硬将成人的意趣强加于儿童。
2. 还原意象
众所周知,意象乃是中国诗词的“细胞”。因此,诗词教学,切忌在字面意思上死扣,要在“见到一种诗的境界”(朱光潜语)。
既然意象是诗人见到的一种境界,那么,诗词教学就应引导学生借由意象也见到一种诗的境界。这就要求我们的诗词教学要不断点化学生将意象还原成画面、还原成场景、还原成情节、还原成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图景。
叶老在谈到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就特别强调了驱遣想象、还原意象的重要性:
要领会这两句诗,得睁开眼睛来看。看到的只是十个文字呀。不错,我该说得清楚一点:在想象中睁开眼睛来,看这十个文字所构成的一幅图画。这幅图画简单得很,景物只选四样,大漠、长河、孤烟、落日,传出北方旷远荒凉的印象。给“孤烟”加上个“直”字,见得没有一丝的风,当然也没有风声,于是更来了个静寂的印象。给“落日”加上个“圆”字,并不是说唯有“落日”才“圆”,而是说“落日”挂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才见得“圆”。圆圆的一轮“落日”不声不响地衬托在“长河”的背后,这又是多么静寂的境界啊!一个“直”,一个“圆”,在图画方面说起来,都是简单的线条,和那旷远荒凉的大漠、长河、孤烟、落日正相配合,构成通体的一致。
3. 体味意境
意境跟意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不完全等同于意象。意象是局部的,意境则是整体圆融的;意象是具体的,意境则是超以象外的;意象虽有情感的渗入,但示之以人的毕竟还是物象本身,意境则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心境、一种氛围、一种言外之意韵外之致,它不离意象又超越意象。
钱穆先生在讲到王维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时,这样解读诗的意境:
这一联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鸣”字。在这两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气息。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给雨一打,禁不起在那里朴朴地掉下。草虫在秋天正是得时,都在那里叫。这声音和景物都跑进这屋里人的视听感觉中。那坐在屋里的这个人,他这时顿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时又感到此凄凉。生命表现在山果草虫身上,凄凉则是在夜静的雨声中。我们请问当时作这诗的人,他碰到那种境界,他心上感觉到些什么呢?我们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八个字的涵义了。正因他所感觉的没讲出来,这是一种意境。
这种意境,诗人并没有讲出来,他只把种种意象放在前边给你看,好让读者自己去领略。
从钱穆先生的解读来看,意境的把握,始于整体感知后的大体印象,终于整体领悟后的生命境界,中间则仍须对关键意象作出完形妙赏。因此,意境的体悟终究还是要跟意象的还原交织在一起。
4. 感悟意蕴
叶朗在论意境时,尤其强调其中包涵的哲理性意蕴。他说:“意境,就是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即所谓‘胸罗宇宙,思接千古’,从而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
意境所沉淀的生命哲思、天地智慧就是意蕴。但“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严羽语)中国诗词所沉淀的哲思智慧,并不像文章那样是通过直接阐释、层层论述来呈现的。它是立象以尽意的,往往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悟灵觉,即所谓的“以境显理”。
胡晓明在解读《春江花月夜》的深层意蕴时,有过这样一段精妙绝伦的分析:
表面上看,即月光从思妇心头流过,由此形成诗歌文本上下两部分之间的有机联系,形成诗歌意境的浑然一体;从深层结构看,恰恰是表达了人心与自然的大和谐。于是思妇之思不复来自思妇本身,而是诗人的灵指在宇宙与人心的和弦上弹出的妙响。这不仅仅是“少年式的憧憬”(李泽厚语),更是中国哲学的古老灵魂在盛唐来临之际发出来的年轻的生命光华;这也不仅仅是“梦境中晤谈”的“宇宙意识”(闻一多语),实际上应是由人类生命情感所滋润、沐浴过的宇宙生命;又由宇宙生命所照亮、升华了的人类向上的生命。
我们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中积淀着这样的宇宙意识,“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中一样流泻着这样的生命智慧。这就是中国诗词的意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5. 品鉴意脉
意脉是中国诗词的内在节奏,即诗词所抒发的情感、心理节奏。戴望舒认为“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说的就是意脉问题。
事实上,中国诗词中的意象,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叠加,也不是一种线性的排列,它是由隐藏于意象背后的意脉来贯通整合的。
诗词教学,如果不能潜入最深层的意脉问题,就不能得到诗的三昧。孙绍振先生在解读唐诗绝句时这样说道:
从绝句的结构来看,最重要的,还不是第一、二句,而是第三、四句。前面两句写景,下面两句如果再写景就呆板了。前面两句是陈述句,下面两句如果再陈述,情感的自由就可能受到影响。所以,比较杰出的绝句,往往是第三句、第四句,在句式上有所变化,从陈述句变成疑问、感叹、否定、条件复句的比较多。这是因为,这种句式,主观的情感色彩比较强烈。
这段论述的核心是诗歌的意脉问题。中国诗词重在抒情,但抒情不是一味地嘶鸣、一味地呼喊。抒情得有消长、强弱、疏密、动静,并最终统一于相同的心境。意脉愈旺,诗词意境就愈更有张力和感染力。
王之涣的《凉州词》,前两句“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写景,但首句写远景、背景,气象开阔、意境旷远,二句写近景、主景,画面孤寂、意境苍凉,这就是一种意脉的流动,从表面上看是意象、角度的不同,实则乃是诗人情绪、心境的变化。
后两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抒情,在这里,“何须”是反问,“不度”是否定,与前两句的陈述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对比,是情感强度、浓度和力度的对比。如果说前两句是间接抒情,那么后两句则是直接抒情。而采用反问、否定的句式抒情,强度和浓度自然甚于一般句式,这同样是一种意脉的流动。
纵观整首诗的意脉流动,起初如涓涓细流,情绪的生起比较低沉、节制,突然之间就变得惊涛拍岸,莫名凄惶、无尽哀怨。由“何须”推向“不度”,简直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如“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司空图语)。
总之,生起意趣——见到意象——沉入意境——了悟意蕴——揣摩意脉,这大概是中国诗词教学应该遵循的一般路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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