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康
著名书法家，当代帖学代表人物，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博士生导师
陈忠康《中国书法源流十讲》金句赏析
玄石饮
按：近日读陈忠康先生中国书法源流十讲，其书娓娓道来，在学术的严密中透着通达的风趣，时有金句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今聊摘录于后，并妄发评鉴之语，供同好一笑。
1
“选帖就像择偶。现在问题在于字帖太多，眼花缭乱，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自己喜欢的一定要敢于下手。书法到最后就是跟着感觉走，把我们所有的感觉和潜能挖掘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玄石饮评：此论甚妙，想来陈先生也是个妙人，不知这话被其夫人看到会不会有其他想法？不过我是非常认同这个观点的，别相信什么“挖水井”理论，喜欢的字帖就去写，不一定非要深入某一家，书法就是玩，跟着感觉走，殊途同归。
2
“读帖的首要目的是培养对气息的感觉，理解气息和技巧是怎样匹配的。手写的时候应该根据自身情况持续地调节。《二十四诗品》有很多形容词，可以直接落实到书法的具体笔墨上面。”
玄石饮评：老先生们常教导我们写字要做学问，我想即是通过读书来提升修养和审美，提升对气息的敏锐触觉。心中有了对某种气息的感应，才能写出相应的作品。《二十四诗品》文辞绝美，用以评论书法气息是非常恰当的。我的经验是，在创作某一风格的作品时，首先读一读《二十四诗品》中相应的句子，对创作的帮助妙不可言。
3
“人是习惯性的动物，人不止会用眼睛观察。我们在读大多数作品的时候，眼睛都是失准的，人的眼睛服从于大脑，大脑又服从于一系列习惯性思维。”
玄石饮评：为艺最怕思维定式。破除思维定式的方式要靠训练。不要先入为主，观看一幅经典作品，既要有宏观思维，看整体章法、气息、神韵，又要有微观分析，一点一画的起收行止、方向、粗细、笔锋变化，一字之内笔画与笔画的异同、疏密、主次、搭接，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的关系、走向、疏密、断连等等，庖丁解牛，既见全牛，亦见关节。
4
“《灵飞经》的字好比有修养的公务员，生活朝九晚五，办事滴水不漏，既无激情，也无情趣。所以平正的艺术相当于做人做到四平八稳，很优秀但不出彩。”
玄石饮评：做人可以四平八稳，为艺切记四平八稳。书法艺术须有整体观，不必面面俱到。尤其作草书，只要大感觉好，有几处出彩的地方就算成功了，一些局部是可以牺牲的。
5
“别以为自己年纪大了就走到了人生的高境界，可能最高境界是十七八岁的时候，也许是五六岁的时候。字同样如此，不要以为自己尚在进步，也许正每况愈下。”
玄石饮评：实为警示名言振聋发聩，但一般人不敢说，也不敢相信。既然为艺，就要时刻保持新鲜感、进取心。与时代同步伐，三人行，必有我师。
6
“艺术本身需要一种自由的状态，具体而言，即外紧内松，切忌过于拘谨。只有出入于自由和规矩这两种状态之间，写字才能发挥灵性。”
玄石饮评：为什么春秋战国思想家集中爆发，为什么魏晋成为书法高峰，为什么民国大师辈出，值得思考。学书法不能被字帖拘泥、不能被大师拘泥、不能被老师拘泥、不能被时风拘泥、不能被展览拘泥，需以玩的心态求内心自由。
7
“练书法一天要达到八个小时以上，甚至不止，要二十四小时，一切以书法为中心，即使不在练字的时候，比如看书、思考、游玩、甚至做梦的时候，字可能都会浮现在脑海。”
玄石饮评：这是入魔状态，难怪陈先生能成大家。我个人觉得，别把书法当成多了不起的事业，因为书法本身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东西，古人大家有几个是专业书法家？大多都是业余爱好而已。喜欢就玩，别太拼命，否则要疯。
8
“我们的某一种观念或者某一种特色，要尽早在年轻的时候养成，这当然需要一定的功夫和思想，以及本能的创造力。”
玄石饮评：过来者之言，深以为然。感觉人的一生格局包括艺术成就，应该都是在三十岁之前奠定的，所以立志、学习、奋斗需趁早。
9
“我既向往传统，也接受现代。为避免眼界过于狭隘，应在自己学书道路上设置多种的参照系统。”
玄石饮评：包容并蓄可能成宗师，独树一帜也可能成怪侠。有时候看书法圈为了不同的审美导向而争论不休，真不知道这种争论有什么意义。
10
“选择哪种风格要求我们从心灵出发去判断，这种判断往往没有特定的标准，而应视我们的性情而定。学习书法的过程中养成自我判断力特别迫切，而自我判断力又是非常令人纠结的一个问题。”
玄石饮评：认知问题是从艺路上的最大问题，树立正确的主见是很难的，因为往往难以判读它是否正确。我想判断的标准应该是建立在完整的系统知识之上，融会贯通，找到标尺，从心而行。
11
“魏晋以前人们认识书法史是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是自然感受到的一些意象。用混沌的方式去感悟书法的时候往往创造出来的书法是最好的，而到了明清以后，越来越多的人以中侧锋分析书法的时候，书法却在走向衰落。”
玄石饮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书法应该是形而上的艺术。在基础学习的时候，可以用技术的观点来具体分析书法，但到了进阶层面，一定要体悟意象与神韵。
12
“看待书法的某些概念时，同时须带有批判的眼光。书法一旦囿于某些人所深信不疑的概念法则时，就会阻碍我们另外一个渠道的感悟能力。”
玄石饮评：书法是抽象的艺术，既然是艺术就不可以过分去解构，“语言是无能的”，需尽量从意象去感知。但如何教授小孩学习书法是个问题，如果灌输太多法的概念，可能会束缚其思维，若空谈意象，小孩又没有这个思维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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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最大的特点是笔画的线条中间全都是块面状，王羲之充分使用书法的使转技巧，在书写过程当中不断地变化毛笔的锋面。如果把笔画中段比喻成动作的话，就像天空飘扬着的彩绸，搅在一块形成了各种形状。”
玄石饮评：线条需注重质量，亦需注重自然书写性。所谓换锋，当因字赋形，笔随势走，当换则换，切不可为了追求“换锋”而故弄玄虚，损害自然书写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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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写活？就是加强笔意，第一，笔锋和笔触大胆的用起来；第二，节奏速度加进去。很多人写字有一个误区：把笔触消灭掉，“藏锋起笔、中锋行笔，收笔藏锋”，完全把字的头尾包裹起来，这就把字给写死了。”
玄石饮评：过分去注重起收的书写方法遗害甚广，已背离书法的书写性，颇磨灭性灵。
15
“最美的书法往往是处于半生不熟的发展时期。”
玄石饮评：学习书法是一个悖论，初学之时，惟求写得完美。待到熟练时，又觉过于流俗。晋人之字妙在自然之趣落落风神，后世学之者唯白蕉得之。谢无量亦得其韵，唯法稍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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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的字，字字不同，帖帖不同，既有革新又有古质，极具包容性，所以称他为集大成者。”
玄石饮评：时人作书，多喜妄论“风格”，或谓“自家面貌”，实则包容性不够。若为个展，观一篇而知全貌，甚是无趣。陈海良先生自云其书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值得我辈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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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董其昌也说过王羲之的字“不作正局”，字作正局容易，但是一作正局就缺乏创造力，妙就妙在不作正局，书法的意味因此而丰富。比如启功先生说唐太宗写字“妙有三分不妥当”，写字要妙在三分不妥当，但不能七分不妥，什么是不妥，什么又是妥？实际上三分不妥就是全妥，十分妥了那才是不妥。”
玄石饮评：此论甚妙。近年来愈觉作字不可过于求字字完美，有时破绽反而是一种调剂，所谓断臂维纳斯、西子捧心是也。
18
“书法的第一要义是表现风韵。而这种风气是多少代人孜孜追求却难以企及的，如果我们写的字没有这种风神，没有这种意气风发的神理，就不值得宝贵。”
玄石饮评：真正高妙的书法需站在艺术和人文的角度去关照，纵观古代书论，多涉风神韵致而少论技法，即是此理。在书法学习的道路上，技术层面只是最基础的，在进阶层面，切不可斤斤计较于点画之得失，须悟其风神韵致，兼以多方修养滋养之，方是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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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所有的书写，都追求一种自由的理性。在法度严谨的前提下，用自由的方法表现出来，也可以说在轻松自由的状态下表现高度的理法，这代表了中国书法的高度。”
玄石饮评：此语道尽书法真谛，也道出所有艺术之真谛。高级的书法必须“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即所谓带着脚镣手铐跳舞。陈海良先生讲创作投稿，要求书写几十上百遍，为何？破除技法障碍后而寻求自由也。余亦曾求教漆钢先生，作草书如何实现技法与性情挥洒相统一？漆钢先生亦云先需技法纯熟，此皆一理也。
20
“当我们看到很多不易欣赏的字时，常常就武断地认定别人不会写，但是可能这样的字才叫会写。”
玄石饮评：艺术之难在于标准难定，不同审美标准下的判断往往大相径庭。艺术家需有主见，但不可偏见。往往见识越丰富者，越感到世界之浩渺，越觉得自身之浅薄，反之亦然。
21
“狂草一定要超脱于理性之外一点，必须创造很多偶然的效果，必须是正常思维下面写不出来的字才有味道。越出乎理性想象之外，就越有狂的精神，越有狂的味道。”
玄石饮评：所以狂草的评价标准要区别于其他，主要看气象、看味道、看精神，技法应放到次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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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不能太理性，太理性必定写不好，有时也可发扬狂草的精神。我们在培养自己“作意”本领的同时，也要培养自己“率意”的魄力。写字有时候要认真，有时候要特别不认真，让一个认真的人做到特别不认真是很难的。其实，放也是一种技巧。
玄石饮评：越知道法，越容易被法所困，越是难以率意。破解法的困扰可以服用民间摩崖等良药。有时候看小孩的字，真是别有一种天趣。不同性格的人可以选择不同的书法学习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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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的东西常常是不可思议的，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以平淡为上。只有淡才能持久，才有风韵。当下展览流行的视觉张力，迅速给予观众刺激，这种美感并不持久，第二次就麻木了，第三次就厌倦了。”
玄石饮评：所谓物极必反，做人为艺皆如是。文人书法的耐看不在于技法多么完备，而在于平淡隽永，意味深长。当下许多人均在反思展览现象，未来何去何从，犹未可知，若能占得先机，则可能引领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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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习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可以以忠实的、变形的，或者穿插的方式临摹，也可以以一种意象去写另外一个帖，这就是意临的方式。”
玄石饮评：意临比实临难，是一种创造性的临摹，实临可以纠正不良习惯，意临可以放大兴奋点，我的方法是二者结合，先实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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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艺术家会把一些看上去不搭界的玩意联系起来，而且可能会莫名其妙地把它们联系起来。”
玄石饮评：这就是“屋漏痕”“担夫争道”“公孙大娘舞剑”的道理。一切艺术都有相通之处，我们需要给书法插上想象的翅膀，植入书写者的情感，赋予人文的精神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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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字要分别写出三种人的味道，不能始终一个表情，这是写所有工稳一路书法的秘诀，工稳之中必须带有一种写意的成分，否则就是匠体字。”
玄石饮评：工稳不是工整，工稳的书法需要内敛的变化，平中见奇，富有巧思，才耐人寻味。
27
“锋芒毕露有时候是令人很讨厌的。”
玄石饮评：过于锋芒毕露就是直白，中国文化审美讲究含蓄。做人也是这样。
28
“中国的美学喜欢把完全对立的两个东西放在一起，比如秀润苍茫、丑媚。”
玄石饮评：中国艺术最讲辩证法，大概源于中国哲学，所谓一阴一阳谓之道，有时丑就是美，美就是丑，全在一念之间。所以“丑书”之说是不成立的，是行外人的话。
29
“往往我们顾及琐碎的一面时，字就容易显得矫揉造作，一照顾细节时就会失去大气。”
玄石饮评：有时我想，写一个笔画，它的主体是线条本身，线的中段所占比例远大于起笔收笔，可是我们往往着意于起收这小部分，而对大部分的中段视而不见，是否舍本逐末？所以一副作品，首先看整体气象，然后看线条质量，尽量少去分析一个字点画的得失。另，写帖容易琐碎，可以碑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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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这类字的风格是非常强的。它的某一种用笔习惯，很可能是一种习气。凡是风格强的，大家越要注意，越要谨慎。越是风格强的，我们学到的往往不是普遍性的营养。”
玄石饮评：我们在学习某一范本时，往往最容易学到其强烈的风格，而对普遍规律视而不见。其实这个风格是别人的，我们就算学到，亦是落入别人的窠臼。学习书法最好的效果应该是，学到普遍规律，生发出自己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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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千万注意不能把字写缩。”
玄石饮评：在我们的审美系统中，缩往往意味着拘谨、局促、小气，放意味着宽博、大气、堂正。不管大字小字，都要舒展坦荡才是符合主流审美。
32
“中国古代的字讲究一种庙堂之气，为什么清代宰相写的字端庄雍容，这就是因为庙堂气。当代书法缺少庙堂气，更多接近于一种野逸之气，山林之气。”
玄石饮评：俗话说字如其人，庙堂气大约来自于书写者的格局眼界，非居高位或是有大格局者难臻其境。于右任大字有庙堂气，鲍贤伦先生书亦有，周永健先生大字隶书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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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确定的东西反而更精微。模糊的笔画加上我们自己的理解就比确定的更有趣味。”
玄石饮评：直白的东西往往不高级。神秘的、可变的、模糊的、充满想象力的才是最美的，如犹抱琵琶半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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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书法家的字分率意和作意。这是任何一个书法家必须具备的两种素质。很多人写字都作意太浓，太认真。但有些人又率意过度。一个书法家可以作意多一点，也可以率意多一点，但是必须两者都掌握。”
玄石饮评：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书法之道，亦是中庸之道，一切讲究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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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一定认真就能写好字，更要放松和游戏，通过炼心来达成这样一种状态。佛教里说“心无挂碍”，无挂碍的时候我们就能写出好字，当我们拼命想写一张好字的时候肯定适得其反。当内行人写出外行人的字的时候，那个字是最好的。”
玄石饮评：真正好的书法都是自然天成的。天下第一行书是在微醺时信手而书的，天下第二行书是在悲愤中奔涌而出的，天下第三行书实在派遣郁闷中挥洒而成的。都没有去在乎技法到位不到位，都没有为了创作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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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一定要把字写得清清爽爽，非得一笔一画交代清楚，写得清楚未必是好字。”
玄石饮评：此语要善于品读，若能会心一笑则明其意也。陈忠康先生论书中多涉自然书写之论，此乃高人境界。视书体与心情而动，当清爽则清爽，当模糊则模糊，一切以自然为旨归，不必斤斤计较，恰到好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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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书法最大的一个问题，是一看到字就囿于成见，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字怎么这么别扭，如果你这样去看，就永远看不懂它。这是语文老师看字的标准。凡事都以不变的标准去看，我们能看到什么呢? ”
玄石饮评：书法的审美系统的构建，在于对历史上各类作品的全面了解的基础上。今天，更是加入了西方美术构成。偏见源于狭隘，以此自勉。
38
“好的书法，就要写出一种意象，通过这种抽象的笔墨，写出一种人无我有的意象。”
玄石饮评：好的书法，绝不是技法多么完美，而在于意象的高下，这种意象是情感的表达，是为心性的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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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胆子，迈开步子，不要畏畏缩缩，谨小慎微，只写一种字，始终在抄书，就写“一笔字”，不会动脑子去写，不会变化手头，形成定式，这类情形是作茧自缚。”
玄石饮评：依于法而不囿于法，法是一个工具而不是镣铐，创作之时，请记住三个词：玩耍、乱整、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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