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石头会说话

   在苏州郊外的邓尉灵岩山下，在荒草野径中有一座古墓，墓前静静地立着一块巨大的圆石。这块圆石，寄托着墓主人难以言表的心事；这块圆石，有着难以破解的谜；这块圆石，讲述着一个爱恨情仇的故事。

    姑苏的石头会说话，故事开始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也许同今日的我一样，姑苏城风狂雨横，同样是百无聊赖之际在闲窗下听雨。

     我的思绪在风雨中穿越到三百多年前，来到姑苏城外的一座精致的院落里。那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端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是一摞摊开的诗卷。

    他听雨良久，吩咐丫鬟研磨好墨，展开上好的宣纸，提起狼毫在纸上龙飞凤舞地书写：

枳篱茅舍掩苍苔，乞竹分花手自栽。

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

闲窗听雨摊诗卷，独树看云上啸台。

桑落酒香卢桔美，钓肥斜系草堂开。

   他明明住的是豪宅，却自称草堂，也太谦虚了吧。

   写完这首诗，他心事重重地落下题跋，“梅村”二字映入眼帘。

   他，就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姑苏才子吴梅村。

   吴梅村又慢慢地翻开一卷手稿，他的泣血之作字字锥心。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禁不住老泪纵横。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

高名难磨。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

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

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货。

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

早患苦、重来千叠，竟一钱不值何须说。

人事世，几完缺。

   “竟一钱不值何须说，我真的是活得一钱不值啊”！吴梅村低声哭喊着，然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吴梅村翻开李商隐诗集，李义山借嫦娥而表达自己的痛苦和后悔，而他自己呢？却有满腹心事却不敢说。

因为当时清廷已经兴起文字狱，文章只要被认定为有攻击朝廷之意，那冰天雪地的宁古塔有很多土地正等待着去开发呢？已经又一批江南的名士率领他们的家人先期到达了。前不久，同为苏州人的年轻学子吴兆骞，因为被人诬告科场作弊，此刻也正在那蛮荒的苦寒之地瑟瑟发抖呢。

吴梅村因为吴兆骞的事，还是偷偷写了一首诗给他以安慰。

    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

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

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

白璧青蝇见排诋。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

绝塞千里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

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

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

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

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

张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

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

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

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成也读书，苦也读书。吴兆骞受苦因读书，而他呢？有何尝不是如此。

当年吴梅村高中榜眼，大明的CEO崇祯亲笔御批，走马帝都，那是何等风光与荣耀。

可惜江山变色，大明的CEO已经在一颗歪脖树下寻了短见。吴梅村因为是江南文坛的领军人物，名头太响，被大清的CEO点名要他去任高级幕僚。同时撂下一句狠话：“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敢不来，让你全家死光光”。不去吧，家人性命难保。在母亲的哭泣催促下，他只能北上。

走到苏北淮阴，他悲伤地写下： 

登高怅望八公山，琪树丹崖未可攀。

莫想阴符遇黄石，好将鸿宝驻朱颜。

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拾九还。

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吴梅村因为害怕而去了，在大清的CEO下面混了三年 ，便请假回家了。

这一去，读书人所崇尚的名节没有了，他毕竟是大明CEO钦点的榜眼，竟然跳槽去了大明的死对头大清。

这件变节的衣服，他是无论如何也脱不掉的了。

还是因为胆小害怕，吴梅村也丢掉了自己的情人卞玉京。想当年姑苏城初次相遇，二人便暗生情愫。秦淮河畔的吟诗做赋，风流缠绵。

西江月·春思

娇眼斜迴帐底，酥胸紧贴灯前。

匆匆归去五更天，小胆怯谁瞧见？

臂枕余香犹腻，口脂微印方鲜。

云踪雨迹故依然，掉下一床花片。

  他们手牵着手漫步在杨柳依依的秦淮河边，和她的姐妹们徜徉在夫子庙繁华的街道上，陶醉在金陵城浪漫而柔情的春风里。

醉春风  春情

眼底桃花媚。罗袜钩人处。

四肢红玉软无言，醉，醉，醉。

小阁回廊，玉壶茶暖，水沈香细。

重整兰膏腻。偷解罗襦系。

知心侍女下帘钩，睡，睡，睡。

皓腕频移，云鬟低拥，羞眸斜睇。

        而当卞玉京对他暗示想嫁给他时，吴梅村退却了。只留下一首情意绵绵的词给卞玉京。

西江月·咏别

乌鹊桥头夜话，樱桃花下春愁。

廉纤细雨绿杨舟，画阁玉人垂手。

红袖盈盈粉泪，青山剪剪明眸。

今宵好梦倩谁收，一枕别时残酒。

   意思是：姑娘，你的好意我领了，你的柔情我收下了。但哥我却不得不走了，沙扬娜拉。

卞玉京的心被深深地伤害了，她不能原谅吴梅村。而吴梅村呢？虽然很爱卞玉京，但他因听闻朝廷已经内定要送陈圆圆和卞玉京进京，他岂敢惹事？

朝代更迭，江山易鼎，二人经历了国破和离乱漂泊。吴梅村打听到卞玉京在常熟虞山的钱谦益家做客，便去拜访。却被卞玉京给他吃了闭门羹。吴梅村知道卞玉京还忘不了当年被自己拒绝的事，写下了感人肺腑的《琴河怀旧》四首（这里录其中两首）。

琴河怀旧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栏杆。

乍抛锦瑟描难就，小叠琼笺墨未干。

弱叶懒舒添午倦，嫩芽娇染怯春寒。

书成粉箑凭谁寄，多恐萧郎不忍看。

    卞玉京后来读到这诗时，明白吴梅村依旧对她一往情深。二人冰释前嫌，终于再次相见。此时卞玉京已经是一位道姑，她深情地为吴梅村弹琴。吴梅村涕泪交零，写下《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和

《临江仙 逢旧》。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

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倖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

姑苏城上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吴梅村心中的苦和愁，是国恨，是情愁。还有他所认识的朋友们，都经历了这国家灭亡和家庭离散的悲痛。特别是在乾坤翻转的时节，不同人的种种表现，让他感慨万端。卞玉京的姐妹们所表现出的可歌可泣气节，让他佩服和感叹。他有太多的故事要诉说，他有如海般的愁绪郁积于心，在这风雨之夜里无法消解。

  “碧海青天夜夜心”。他喃喃低语，又翻开李义山的诗卷。李义山的含混晦涩，隐真情于文字诗歌，让人捉摸不定。

突然，吴梅村的目光落到这首《明神》上。

明神司过岂令冤，暗室由来有祸门。

莫为无人欺一物，他时须虑石能言。

“李义山说得好啊，别以为暗室无人，可以欺骗一切。但总有一天，连石头也会说话啊”。

 “石能言，石能言，李义山啊，请你收下我这双老膝盖吧”。

吴梅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雪白的胡须战抖着，大声呼喊。

“老爷疯了吧”，丫鬟嘟哝着。

吴梅村兴奋了，窗外的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不停。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一现亮光，那冰天雪地的宁古塔他是不愿去的。他继续翻阅李商隐诗集，他相信李义山还会给他以启示。他自信自己继承了汉族文化特别是大唐诗歌的衣钵，而在这大汉文明正备受摧残时，先贤一定会给他指引。

  这不，来了。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过去的一切，不就是一场梦吗？金榜题名时的荣耀，秦淮河畔的风流，山河变色的悲苦，情人离去的忧伤，被迫北上的悲哀，名节丧失的痛苦。如此种种，难道不就是一场梦。

“红楼隔雨相望冷，残宵犹得梦依稀。”

那就写一个以石头来讲故事的《红楼梦》。

 从这个夜晚起，吴梅村伏案疾书。他的欢，他的愁，他的情，他的爱，国的愁，国的恨，都演变成石头讲诉的故事在他笔下汩汩流淌。

石头的故事，从姑苏开始；红楼迷梦，在姑苏上演。

终于，吴梅村油尽灯枯。他留下遗言：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敛以僧蓑，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伟业之墓"。

姑苏的石头能说话，你信吗？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红楼梦》诗歌中处处有吴梅村诗歌的影子，其中贾宝玉写《姽婳将军林四娘》的诗与吴梅村的《雁门尚书行》，在故事编排和写作手法上可谓一脉相承。这可是一个重要的实锤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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