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外公

外公去世已经七年了。

外公走后，本想写篇文章纪念他老人家，但一直无从下笔，自己竟封闭情感这么久。昨天翻出过去外公病重时写的一篇旧文，最后一句原是祝福外公幸福安康，不想等文章发表时，外公却已去世近百天矣。记得当时正坐在办公室，看到报纸那一刻，思念如潮，心雨。

外公的一生是非常平凡却又不简单的一生。他幼年孤苦，中年孤身在外工作且因工作原因得了矽肺病，老年忍受病痛折磨，但他一直乐观、豁达，待人宽厚，非常容易原谅别人，是一位大智若愚的老人。他的一生过了各种苦日子，所以在后来的岁月里，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计较，过什么日子都甘之若饴，对任何的事情都很淡定。

从妈妈的回忆中得知，外公少年丧父。在万恶的旧社会，孤儿寡母受尽欺凌。年轻时外公去给裁缝当学徒，艰难度日。外婆也是少年丧母，继母连生几个弟妹后，在家过得也十分辛苦，两个苦命人结合后才有了个家。解放后铁路系统到村里招工，外公和同村的几个小伙子一同被招走，当时大舅才出生，妈妈也才三岁多。这一走几年杳无音讯，家中只有太婆、外婆、妈妈和大舅四个人。在农村家里没有男丁，除了老人就是幼儿，外婆一人在生产队干活，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过得苦点还不怕，妈妈说最怕别的孩子骂他们是没爸的孩子，每当一说到这，妈妈至今还会泪花点点。

过了几年，突然接到外公的信，一家人顿时惊喜交集，抱头痛哭，似乎要将几年间的思念和痛苦都一齐发泄出来。妈妈说她当时举着信在村里跑了一圈，见人就高兴地说：“我爸爸要回来啦！”

不久外公就回家探亲了，当时全家比过年还要高兴。妈妈将平时没有吃过的花花绿绿的糖果非常大方地发给村里每个小朋友。晚上坐在炭火边聊天，才知道外公为什么多年来杳无音信。原来他们是被招去修铁路了，当时那些地方都是荒山野岭，根本没办法寄信。

在家里休息了几十天，外公去上班了。和中国当时的很多家庭一样，从此他们过上了一年一探家、聚少离多的日子。后来外公在铁路上从事过多种工作，他有一张手持信号灯的照片，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如果谁问外公是做什么的，眼前绝对是《红灯记》里李玉和手持红灯英姿勃勃的样子。

在外地工作多年后，外公终于退休回家了。照片上的外公英姿飒爽，回来的却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子，身体也因为多年前修铁路的劳累而患上了矽肺病。平时还好，一到冬天就气喘，有时候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觉都睡不好。

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三年级。记得放暑假后外公第一次来接我去他家，我觉得很陌生，去的路上只是低着头走路，看着被太阳晒软的沥青把我漂亮的小凉鞋边缘沾得黑黑的，就是一言不发。

那年冬天家里杀了一头大肥猪，正好外公家翻修房子，当时父母工作忙， 就派放寒假的我和哥哥送一些肉过去。记得爸爸当时找了一辆顺路的卡车，给我和哥哥穿上厚厚的黄军衣，装了两框肉和菜就出发了。我们俩坐在后车箱里，北风呼呼地吹，三十里路，等走到时脚都冻麻了。晚上我和外公、外婆睡一张床上，当时天气非常寒冷，外公竟然把我的脚抱在怀里暖了一晚。虽然仅这一次最亲密接触，但足以温暖我每一个怀念的日子。

每当我住外婆家时，外公有时就带我出去散步。门前约三四百米的地方是一块菜园，地里的菜长势很好，中间却突兀地冒出一座坟来，坟的周围还种了四棵松柏树。小时候老听到吓人的鬼怪故事，看见坟地我本能地想绕开，没想到外公却径直走过去拔坟上的草。我因为害怕就自己跑回家，问外婆那是谁的坟。外婆告诉我那是我太婆的。太婆？不就是外公的母亲吗？

此后我才发现，外公经常吃完饭就坐在院子看着那坟发呆，想必他是在思念他的母亲吧。长大后才渐渐明白，外公一直为早年没能侍奉过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而自责，想到太婆一天都没有享过福，他就心里难受。

有几年他身体很差，单位要他回职工医院做全面治疗，儿女们也多次劝他，他总是说怕给单位添麻烦而拒绝。时间长了大家见劝不动他，也就随他去了。可是每次看到外公凝望太婆坟的背影，我就在想，那是不是他不愿离开家的原因呢？

退休后的外公很勤快，身体好时经常帮外婆干些家务，但老是因为笨手笨脚而遭到外婆的嗔怪，他也不生气，总是自嘲地嘿嘿一笑。其实两个人根本没多少家务，他也许是在潜意识中想多干点活来补偿外婆多年的辛劳。

他对我们第三代人非常喜爱，表面上淡淡的，内心却极爱却不溺爱。记得小时候去他家过暑假，他总是催外婆给做好吃的。吃完饭他让我擦饭桌，我拿上抹布随便擦两下就算完了，他就把我叫过去，示范给我看。拿上抹布先横着擦一遍，然后又竖着擦一遍，整个桌子干干净净。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正规地擦桌子。对第四代的孩子他更是喜爱了，每次带孩子们去看他，他总是喜上眉梢，不断地催外婆给拿好吃的。一到过年，总是早早地把压岁钱给准备好。

由于早年的职业病，外公的晚年一到冬天喘得厉害，有时晚上就睡不好觉，日子过得很辛苦，但他从来不叫苦，子女们打电话时总是报喜不报忧，实在不行了才到医院住几天。外公能活到八十多岁，医生都说是一个奇迹，和他坚强的性格不无关系。

最后一次住院时，我和妹妹去看他，刚去一下，他就催我们赶紧去上班，说他不要紧。跟他说话时，不让我们离他太近，怕他呼吸影响我们。其实又不是传染病，但外公就是这样一个一心为别人着想的人。

外公的离去，理智上告诉我们，他解脱了，但从感情上，实在是不愿意他的离去。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外公。愿外公在天堂无病无灾，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