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边杂文一

     

      诗境是诗作者通过作品用艺术的手法描绘出来的情境，反映的是作者自己的思想境界。这种境界不是艺术创造出来，是作者已有的。一个作者，艺术功力再高，如果自身没有这种境界，也创造不出来。而一个作者，有这种境界，却没有一定的艺术功力，同样也创造不出来。伟大的作品，都是用伟大的艺术，来表达出了伟大的思想的。举例鲁迅，因为笔工好，思想伟大，才成就了后来伟大文学家思想家的鲁迅；我们祖国先秦诸子散文，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作品，他们的作者同时又都是思想家。这方面的反面样板是胡兰成，胡兰成笔力也很不错，敢和张爱玲叫板，但思想龌龊，特别是一个大汉奸，其作品格局就明显小了。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反映到诗里最明显了，伟人的“北国风光”，是伟大艺术和伟大思想的最完美结合。
      有人说写文章是写一个人的襟怀，很对。一个人襟怀没有，怎么能写出有思想内容的文章。我们一般人，不要伟大的思想，当然有更好，但要有一个有品位的襟怀，特别是一个写作者。我曾对一个朋友说过，你不是讲内涵吗，你的内涵就是你写出来的东西；你写不出来，就是你没内涵，或者你有内涵不能通过艺术——好的文笔表现出来。你有内涵不一定写出，但你没有内涵绝不会写出。是这样的，你的文章表现了你的深度，没深度你就没有吸引力。一个没深度的漂亮女人，可以用身体吸引人，但不会用思想吸引人；用身体吸引人是吸引的对方的身体反应，不是吸引的他的思想，所以这种吸引只能是一个时，不是长久，尽管这能丰富出现。这和摄影艺术相似：你举起了相机，要取的景，就是你的境界。取景的选择，较量的就是你的境界。照片所以有好坏，就是不同的摄影者境界有高低。当然，境界的体现，又决不是摄影这样简单。何况摄影也不简单。

     

      图为《唐诗鉴赏辞典》傅庚生教授对杜甫《登岳阳楼》诗的赏析文字。其中对诗境的阐发，很愜我意，故引出我上述文字。此诗首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清人仇兆鳌就认为：“'昔闻’、'今上’，喜初登也。”（《杜诗详注》），傅不同意为“喜”，也很有见地。这一点，没切身经历的人是很难体会到的。作为一个读书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仅是古时的训条，就是今天，也是一般的人，特别是一个喜欢写作的人，必须坚持的一个信条。现在的文人骚客，组织所谓笔会采风，就是说的行万里路。特别是杜老夫子，“读书破万卷”还是他提出的。李白行万里路，杜甫行万里路，可李白和杜甫的行，又完全是两码事。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有皇帝开的通行证，就像现在有钱的纯旅游的人，有的甚至还是单位给买票的。而杜甫的游，完全是被动的，有说他的一个词，叫“饥驱”，真是太贴切不过了。比如我年轻时那么向往江南，以为江南在天涯海角，我是终其一生也到不了了。江南的确在天涯海角，我以为的江南远，不仅远在路程，还觉得江南太美了，而我离美的事物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思想上，都企望难及。可我今天，这些年偏偏成了江南的常客。为什么，不是条件达到了，而是为生活所迫，打工到此。上面杜甫两句诗，我要套套我的情形，就是“昔闻江南好，今为秦淮人”。而喜从何来，一怀沧桑而已。杜甫更是，所以傅教授认为，这联寄寓着杜甫漂泊天涯，怀才不遇，桑田沧海，壮气蒿莱……许许多多的感触。可见，写作固然不易（要创造诗境），做一个读者，读出作品的心境，也十分不易。人都愿意要一个知音，写作者就更想有知音了。

      杜甫《登岳阳楼》诗的名句是颔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公评为开阔壮大，是无疑的。紧接的颈链却又从天上落到地上，微小到亲朋老病。五律八句，写到此还剩下两句，具体点还剩下十字，杜甫又将怎样用剩下的有限的十个字来挽回，做到全篇诗境和心境在气势上的匀衡呢？可杜甫就做到了：戎马关山，涕泗横流，杜子登岳阳楼，为国为天下苍生一哭也！这样看，成其为杜甫的，首先是他文章的天才，这一点，又如后来的周作人，千字的文章，前九百五十字不靠题，而能用最后一节一句，挽合全篇，成为大家名篇。


                       2023-07-01  上海浦东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