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讲笑话的人

我有一位朋友是铁杆钢丝，郭德纲的粉丝。有天她引述别人的话，说郭老板才四十多岁，正处于一名相声演员一生中的巅峰时刻，为什么不去努力创造更多个人作品，而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代宗师？这时候我才想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郭老师的相声了。

我又想了一下，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变化，当年郭德纲还是“非主流相声演员”的时候，我还曾经热情洋溢地推荐过他，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我？答案也很简单，我不喜欢他现在的表演，来来去去都是在说嫂子，可以说是单独开创了一个相声表演中的嫂子流。几年前，起码他还是个伯父流选手，在表演过程讲述于谦父亲的种种传奇故事，是伟大人物的见证者。这还没过几年，他在台上就变成嫂子的亲历者，失去了宝贵的传奇色彩。

有些人用德云社的粉丝化运营来解释这一现象，也有人说郭老板的艺能发生了衰退。我不赞同这些看法，因为在我看来，郭德纲不断重复的嫂子流表演流露出一种谨小慎微，保守克制的态度，最大的考虑可能是在安全而不是其他。观众都能接受，还能笑得出来，也许投诉也是最少，因为没有得罪网上的各种不同的人群。

在最近杨笠的事情上，我觉得找到了旁证。杨笠是个女性单口喜剧演员，表演内容经常是调侃、讽刺男性群体。因此，被多人、多轮反复批评，认为她是在利用挑动性别对立来赚流量。最近她代言Intel，广告刚一放出，就因为汹涌而来的投诉被迫下线，投放方直接删除了线上广告。当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不由得感叹人老精鬼老灵，对郭德纲师傅道一声“精灵还是你精灵”。

此前我知道杨笠不受男性欢迎，在我常去的一个小型社交网络上，我关注的一位男性用户先是长篇累牍地连续批评，甚至因此让我专门去找来杨笠的作品去看她究竟有多么大逆不道。也许是因为他在社交平台上没有获得足够多的支持，反而遇见了许多反对自己的声音，最后他干脆去举报了杨笠，并且公开了相关过程。而我也毫不犹豫地取关和拉黑，决定还是躲远一点好。观点差异是一回事，要别人销声匿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无论是郭德纲的嫂子流，还是杨笠的广告下线，都让人感觉讲笑话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或者说，笑本身就是危险的。以前我一直以为安伯托·艾柯的小说《玫瑰的名字》是一个比喻而已，没想到那本书是真的，真的会有人因为笑而感到不安，要用大义名分加以扼杀。

最早的时候，我以为笑就是因为滑稽，当时我还在上小学。几十年过去之后，关于笑和笑话，我有了一点心得。为什么人们能笑得出来？因为他们的心灵不那么贫瘠，而是应付完日常的生活之后并没有消耗殆尽，而是还略有盈余。这点盈余让他们可以去笑，笑别人也笑自己，笑大家的共同处境，以及在生活中人类不曾觉察的愚蠢和偏狭。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笑和笑话都天然带着冒犯的色彩，因此对观众有理解力上的要求。

而对于那些精力过于旺盛，而心灵却不那么宽裕的人来说，可能就谈不上什么欣赏和理解了，他们能单纯地剥离出冒犯来，然后准确地对号入座，和讲笑话的人发展出一段个人恩怨。所以，讲笑话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敌人。即便现在不是敌人，对自己不是敌人。过阵子也可能是敌人，现在对其他人是敌人。只要讲笑话的人还在创作，内容就很难避开所有人。哪怕是郭德纲大爷的嫂子流，也只能说是目前相对安全。

存在人人都满意的笑话吗？我怀疑并没有这种可能。郭德纲说什么段子，杨笠讲什么主题，这些都是很小的事情。我猜想今天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很多人甚至根本都不知道杨笠是谁。但是，对于讲笑话的人不断的打击，对他们创作内容的不断干涉，却的的确确在改变我们周围的生活。最起码，是正在改变我们的网络生活环境。如果有一天人们不在网上讲笑话了，对此我不会感到奇怪。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所有讲笑话的人大概早已经被技术性击倒出局了，而大家的心灵丰盈程度也应该变得相差无几，哪怕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题图摄影：stefan moer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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