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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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我走在这条经常走的不太平整的水泥路上。阳光很好，照得地面上的沙砾闪闪发光。我熟悉这条路的每一条裂缝，以至于走在上面的时候感到脑子里存在着同样的裂缝，它们使我痛苦。这种痛苦不是一时半刻形成的，我心里很清楚。它是一种附着在精神上的长期的痛苦，并不尖锐，和着夏天暖洋洋的空气，散发着香味的花朵和风中嘎吱嘎吱响的路灯，甚至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旷古之韵味，——深藏不露地提醒它的主人，它可能会一直存在下去。我厌弃它，就像厌弃这条路。我想我好不了了。

我爬上那条斜坡，边走边看。斜坡的断崖上长着一整个墙面的爬山虎，一直爬上来，嫩绿的茎叶傻乎乎地伸到路边，在金色阳光中留下了一些疏淡的影子。这时我听到耳边一个声音说：“等等我。”声音不大，且沉闷，几乎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我吓了一跳，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断崖下更是空无一人。我赶紧往回走，想着走回家后我就会正常一点了。我会择菜，做饭，看着锅里咕咚咕咚冒气泡的开水想今天做过的事，或者吃根葱，据说这玩意对脑力劳动者有好处，虽然经实验也难说：总之，我会很正常的。

“跑什么嘛！”这回声音更清晰了。一个小女孩赫然出现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脸皱成一团。是啊，她面熟。这让人很讨厌。她长得还算清秀，头发又细又黄，扎着两个羊角辫子；可是太瘦了，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土灰色连衣裙，长及脚踝，简直像个长袍。她脖子上挂着好些奇形怪状的串珠项链，好像刚从一大堆邪教组织里逃出来似的。尤其令我无法忍受的是，她似乎开始要哭了，委屈得要命。我什么也没说，假装没看见，冷漠地绕道而行。我本来可以回家去做饭的，可是现在不行。我心里开始恐慌，感到我所去往之所并非家，而是一个深不可测、里面住着妖怪的监狱。因此我绕到这条路的另一侧，转过小花园，往院子外面走。她跟了上来。路上尚有行人，我不想大呼小叫，免得被人误会我欺负幼弱，或者是个神经病。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子呼呼地从路上驶过。我第一次感到了人多的好处。以往我只喜欢窝在家里，没想到现在也开始喜欢人群，喜欢喧闹的地方。人群和喧闹似乎有一种健康或积极向上的假象，——人们是那么认真地、努力地填充着时空，使人一望而知所在并不“萧条”，——能给我以安慰。我顺着院墙往东走，太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背上晒得热烘烘的。我尽量挺直身板，装作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走着，对身后那个小影子不闻不问，装作不认识。她的心情似乎也好一点了，抢了几步跟在我身旁。我偷偷看了看，她并没有流眼泪。但是我并没有轻松。我知道她还会跟着我。某些令我透不过气来的事只是暂时被忘掉了，并没有解决，我也没有真正心情舒畅。至于那些事究竟是怎么暂时被忘掉的，我也不想深究。

我俩走了好久，经过了一些飘出饭菜香味的饭店和一些文具店、小超市等，顺便还看了一个刚开业的饭店门前摆的一盆黄玫瑰。她看得像个大人，无悲无喜。我问她好不好看，她却说：“太阳很好。”因此我翻了翻眼睛，继续往前走。她也继续跟着我。我走出了比预期范围更远的路，在一个三岔路口折回，因为不想过马路。我终究还是得回家，用那个小厨房做点吃的，以便继续活着。于是我跟她约法三章：第一，回家后不能心情不好板着脸，因为那样我压力就更大了，甚至会觉得她板脸是我的罪过。第二，我每天闲暇要写写东西，不能打扰我，也不能嘲笑我。第三，睡觉的时候不许大声嚷嚷，做了噩梦也要尽快自己调整好心态，别指望我哄。她瞥了我一眼，以轻松的语调答应了，表示自己能做得很好。

饭后我找了本《哈利·波特》给她看，她看得不太专心，手指总是敲得桌面嘎嘎响。我心情烦躁地看她一眼，她会安生一阵子，但过后原样。于是我把她安顿到外面的沙发上待着，我则在书房里写东西。我以为她终于安生了，写了一会便伸伸懒腰，打开一个外国的电视剧看起来。

“这太吓人了。”她突然在我身后说。我即刻吓得浑身一跳，圆睁着眼瞪着她。她完全不把我的约法当回事。我的样子把她吓哭了。她说我的眼神跟电视剧里那些将要现出怪兽原形的人一样，只有格林才能真正打败他们，而我没有格林。“别傻了！世上只有怪兽，没有格林！你不喜欢看，走远点就是了！”我吼道。于是她消停了，拿桌子上的纸擤着鼻涕出去了。我觉得有点尴尬，但是转念又想，谁知她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身后呢，既然我把她安排在沙发上，她就应该好好在那里待着。我继续看电视剧。说实话，那些人形的怪兽的确有些吓人。明明是个人，但是瞬间就变成了一头怪兽，对着另一个人张开利嘴撕咬，掏空了对方的内脏，之后又变回人样，甚至对街坊邻居态度和蔼，说话轻声细语，谁知道他就是个凶手呢？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无趣。

因此我又觉得索然无味，便关了电脑，准备睡觉。我太累了，两腿发软，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就像溺在水里。我把她安排在沙发上睡觉，自己则睡在她旁边的地垫上，铺了一个厚厚的海绵垫。她说她睡不着，脑子里空空的。我说脑子里空才是睡觉的好时候，她却说：“不是那样的空，是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打算侵害我似的，那样的空，所以我需要听一个睡前故事。”

“你想得美！”我没好气地说，“我都快要累死了，还给你讲故事？好好睡觉，朗朗乾坤的，没人能害得了你！”“那可不一定！”她咕哝着说，却没有再说什么，大约也是由于累，终究还是睡过去了。我松了一口气，脑子里想了些乌七八糟的事，也昏昏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