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五）

文/沉吟先生

从春秋战国到秦帝国，到楚汉相争，这么多年折腾下来大家都浑身屁股疼，因此，汉初曹参为相时，治国方略不是去做什么，而是不去做什么，不折腾，这叫“萧规曹随”。经过文景二帝的无为而治（汉文帝临死很看得开：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有不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如果庄子泉下有知，一定很高兴有位皇帝，这么相信他的主张），汉朝到汉武帝刘彻的时候满血复活。

 

据说，公元前156年的一天深夜，汉景帝忽得一梦：一头猪从天而降，浑身赤红、身裹祥云，从太虚幻境来到宫中，紧接着刘邦也飘然而至对景帝说，王夫人生子，取名为彘。

 

王夫人本名为娡，母亲臧儿，本为项羽所封燕王臧荼之孙女，因家道衰落，嫁与同乡王仲，生王娡。据传一相面术士见后大惊失色：此女当配天子、生天子、母仪天下！后宫中选秀，其母想方设法将王娡送入宫中，即为“王夫人”。

 

说也奇怪，次日临近午夜，王夫人果然产一男婴，汉景帝听说后兴奋异常，给这第九个儿子取名为彘。所以说，汉武帝本来是头猪。

 

这头猪比日后的天蓬元帅头脑好用简直不要太多，据说三岁能背典籍（谁爱信谁信），而且是个天生的政客。景帝问他，我儿愿当皇帝吗？彘答，不愿意，我愿天天陪着爸比，景帝大喜。彘有一个姑母是馆陶长公主刘嫖，长公主生有一女，名为阿娇。长公主本想把阿娇许配给太子刘荣，可遭到刘荣母亲的拒绝。后刘嫖问彘，你愿意娶阿娇吗？彘说愿意，并发誓“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刘嫖亦大喜，此为“金屋藏娇”。

 

得长公主刘嫖之力，景帝七年（公元前150年）四月，七岁的胶东王彘被立为太子，改名为彻，即为汉武帝刘彻。

 

汉武帝即位后，北击匈奴，东征卫氏朝鲜，灭南越，通西域。

 

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春，卫青、李息率部出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沿黄河西进，对河南地区匈奴娄烦王、白羊王部实施远程迂回奔袭，收复河套地区。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汉以骑兵10万发起漠南之战，卫青率3万骑出高阙（今内蒙占狼山中部），右贤王兵败。元朔六年，大将军卫青率将军公孙敖等六将军共10万骑两次出定襄（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击匈奴，斩获1.9万人。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霍去病率精骑万人自陇西（今甘肃临洮）出兵，经五国过焉支山（今甘肃山丹西北大黄山）千余里，俘8900余人。同年夏，出北地渡黄河，向北越贺兰山，向西北绕居延泽（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北）向西南进入祁连山觚得（今甘肃张掖）一带，歼灭浑邪王、休屠王部3万余人。元狩四年春，卫青、霍去病各率5万骑兵发起漠北之战。卫青率部出定襄，北进至漠北，击败单于军，追击至阗颜山。霍去病率部出代郡两千里，至漠北大破左贤王，封狼居胥，大胜而归。“是后，匈奴远遁，而幕（漠）南无王庭”（《汉书·匈奴传》）。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焉支山和祁连山之间的那片草原，自古以来就是水草茂盛的天然草场。“在张掖、酒泉二界上，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温夏凉，宜畜牧。”（《汉书·匈奴传》）。古老的游牧民族氐、羌、月氐、匈奴等曾先后在焉支山区蕃衍生息，这里不但是游牧民族赖以生存之地，也是其女子所用胭脂原料红蓝花的重要产地。

 

匈奴人因为没有自己的文字，而逐渐消失在历史的云烟深处。我们也没有听过这首歌的旋律是如何哀婉凄怆，但透过短短的诗行，却仿佛可以看见这个生于马背长于马背的民族，随着苍凉悲怆的胡笳声，渐渐隐入落日余晖，留给后人遥想千年的孤独背影。

 

虽然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在赤裸裸的政治与血淋淋的战争中，没有儒者。

 

两千多年后，一个叫金庸的人，借他小说中人物萧峰之口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

 

北击匈奴的同时，南攻闽越、滇国，收伏南越，西汉才发现有一条“南方丝路”，绕过了崇山峻岭，经云南的昭通、曲靖、大理，从保山地区进入缅甸、泰国到达天竺（印度）、阿拉伯半岛。经由“南方丝路”，早在精美的瓷器之前，蜀地丝绸已传入印度，古印度称其为神秘的东方“丝国”——支那（chini）。

 

或许汉武帝认为这些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他的祭祀活动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搞得最为勤快。黄帝初定天下之后，“筑圆丘以祀天，筑方坛以祀地”。之后泰山封禅、汾阴祀土便成为皇家两项最重要的祭祀活动：一个祭天、一个祭地。汉武帝七次登泰山而祭天、六次下汾水而祭土，还制定出了“汾阴后土三年亲郊祠，泰山五年一修封”的皇家礼制。位于山西万荣的汾阴后土祠成为皇家祠堂，历代享受香火不绝。直至明永乐年间在北京建天坛，祭祀场所才改在了北京，后来再建地坛，又有了天坛地坛之分。

 山西万荣后土祠

那首著名的《秋风辞》便作于汾阴祭土途中。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刘彻《秋风辞》）

 

是年武帝四十三岁。

 

武帝一生追求长生不老，其时正当盛年，虽然整诗雍容华贵气宇不凡，却仍感到对生老病死的无能为力：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匈奴且鞮侯单于即位，怕西汉给他捣乱，说汉武帝是我爹（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武帝大喜，遣苏武出使匈奴。就在苏武完成了出使任务，准备返行时，匈奴发生内乱，苏武部属还参与了人家内乱，在别人地盘杀人搞事，苏武受牵连，被流放北海（贝加尔湖）牧羊达十九年之久。

 

苏武被扣第二年，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军三万出击匈奴，惨败。是役，都骑尉李陵（李广长孙）率兵五千与八万匈奴兵血战于浚稽山，寡不敌众兵败被俘而暂降。武帝将李陵全家抄斩，司马迁为李陵辩解了几句，竟然被武帝阉了。后来任安出事写信给司马迁求情，司马迁为了能平平安安写完《史记》，不敢再行出头，只好写封信婉言回绝，即《报任安书》。

 

李陵降匈奴后，去北海看望顺便劝降苏武，苏武不从。至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昭帝即位后，苏武获释归汉。

 

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汉书·苏武传》）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每当读到这里，均唏嘘不能自已。

 

据说苏武与李陵相别，互相作诗赠答，当然现在已有定论为伪托之作，但鉴于其“缠绵温厚之情”，摘录如下。

 

苏武与李陵诗

 

(一)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三)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四)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

芳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

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李陵与苏武诗

 

(一)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二)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

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

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三)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

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苏李诗与《古诗十九首》风格相似，一般认为同样是东汉后期文人所作。

 

而对苏武之节，后世多赞颂之，例如下面这首《苏武庙》。

 

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温庭筠《苏武庙》）

 

汉武帝晚年穷兵黩武，又有巫蛊之祸，连自己儿子都搞死了。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刘彻下罪己诏。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崩于五柞宫。临死托霍去病之弟霍光辅政，最终外戚尾大不掉，王莽成为西汉的终结者。且后遗症所及，终东汉一朝，外戚政治与宦官干政始终是最大的两颗毒瘤。

 

霍家有多牛逼？我们来看一首诗。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旧，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辛延年《羽林郎》）

 

霍光生前，百官趋奉其家奴冯子都、王子方，霍光死后，冯子都马上送他一顶绿帽。这首小型叙事诗，讲述的虽是霍家家奴之事，但锋芒所向，却是东汉现实。和帝时，窦太后弟窦景任执金吾，骄横不法。汉代执金吾下设缇骑二百人，诗中子都当影射窦景手下奴客或缇骑，故称金吾子。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好家伙。

 

东汉末年，内有宦官、外戚互相撕逼，打得如胶似漆，外有地方豪强拥兵割据，战乱频繁，“白骨蔽平原”、“千里无鸡鸣”。上有天灾下有人祸，国势日趋疲弱。这时候出来三个神棍，头扎黄巾，高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揭竿而起。不过我们知道，农民起义在中国好像水土不服，最终都会被贵族摘桃子，陈胜吴广如是，绿林、赤眉如是，黄巾起义也逃不过宿命。很快黄巾军就被灭了，乘势而起的是袁绍、曹操、刘备这些高富帅，从此进入三国鼎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