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家自有麒麟阁（四）

文/沉吟先生

绿林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织则易沉于冗，秾则易伤于肥，此轻浮之弊所由滋也，故进之以沉着。”（杨振纲《诗品解》）

 

过度的渲染描述易伤于冗肥，过则淫。那么，就需要沉下来，压低身子，正如冯巩所说，底盘低点，稳当。

 

单从字面意思来看，《沉着》大概是相对而言比较好理解的一篇。但字面意思好理解，不等于真的好理解。中国的文学艺术特别讲究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

 

我们在解读“冲淡”一品时曾说过，司空图并不是机械式陈述，并未给予明确的理论界定，而是根据自己的审美体验，描绘某种特定的情境或境界，让读者心领神会。他不会给你具体解释什么叫沉，什么叫着，怎么叫沉着，怎么样写诗就沉着。这个需要你自己去悟。

 

但是他会给你描绘一幅画，给你开一扇门，带你走进去，这是最高明的师父。就像张三丰传授张无忌太极拳和太极剑，别人眼睁睁看着这爷儿俩练得不亦乐乎，即炒即卖，新鲜热辣，偏偏就不知道人家在干啥，人家明明在练剑，他还以为是悠悠的唱着最炫的民族风去嗨广场舞。例如周颠便一直担心：“糟糕，糟糕！这可更加叫人胡涂啦。”

 

只有张无忌“不记招式，只是细看他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倚天屠龙记》第24章 太极初传柔克刚）

 

我们理解司空图“沉着”这一品，也需细看其言外之意，否则便落了下乘，步入周颠之流。

 

但我们必须先步入其门，深入其画。

 

绿林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绿林野屋这个很好理解，即山野间之小屋，落日气清，傍晚落日，野旷气清，一句写时，一句写地。境，无些子喧嚣，是可思之地。气，无半点氛浊，是可思之时。（孙联奎《诗品臆说》）

 

可思之地，可思之时，便可沉思独往。于斯境，于斯时，闲步逍遥，飘飘欲仙，而又脱巾，更显洒脱，独步而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时闻鸟声，斯时斯境，正为沉着之象。

 

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鸿雁不来，尺素未达，则云山寥落。之子远行，杳无音讯，则情怀渺邈。所思不远，若为平生，只缘海内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邻。思之近，思之切，尽在二句之中，亦为沉着之象。

 

如果说前面这八句是比较抽象化的象，那么下来的这两句，则是具象化的象：海风碧云，夜渚月明。海风吹拂，碧云翻卷，浩瀚而阔大，为动态之沉着；夜渚沉沉，笼罩于明月之下，静谧而深沉，为静态之沉着。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前十句，皆言沉着之思，尾二句，方拍到诗上。（孙联奎《诗品臆说》）

 

大河前横，当为言语道断之意。所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道断即为路绝，语言之路已绝，即言语已无法描述，而沉着之意不绝。正如张三丰太极剑招“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正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此为中国古典诗歌美学至善至美之境界。

 

以前说过很多次，金庸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已达极高境界，在他的作品中，时时处处都弥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味道，或许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深刻认知，诉诸笔端，便自然流淌成了文化的清泉，润物细无声地浇灌读者的心田。

 

远的不说，就拿前面说过的太极剑来讲。

 

张无忌这一招乃是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实已得了太极剑法的精奥。要知张三丰传给他的乃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尚有一两招剑法忘不乾净，心有拘圃，剑法便不能纯。这意思杨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隐约懂得，周颠却终于逊了一筹，这才空自忧急了半天。（《倚天屠龙记》第24章 太极初传柔克刚）

 

这跟风清扬传给令狐冲的独孤九剑是一个道理。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也是一个道理，语断意不断，留给读者一个无尽的领悟与畅游空间，方为“沉着”之至道。“平昔求词于词外，于性情得所养，于书卷观其通。优而游之，餍而饫之，积而流焉。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则'沈着’二字之诠释也。”（况周颐《蕙风词话》）

 

从这个意义上讲，“沉着”与后面的“含蓄”一品似有相通之处，而事实上，司空图这二十四品，虽是不同的美学风格，各有侧重，但大道殊途同归， 建立的美学基础是一致的。

 

领悟这种“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沉着之境，可以拿王维的《终南别业》来看看。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仅仅是一种诗歌美学的境界，已然是一种人生的境界。无言之境，不可说之味，不知者以为淡易，其质如此，故自难及。（刘辰翁《王孟诗评》）

 

而明代的陆时雍，评论更简短、更直接：五六神境。四个字，道尽其中之妙。正是流对天然，占断终古。正是“如有佳语，大河前横”的绝佳写照。

 

此为“沉着”，下期谈“高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