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天气，有史以来尚乡村口的那条小河第一次干涸了，所有的水井都见了底。尚乡人觉得，就算当初日本鬼子进村，全村人躲进深山里面的那段日子，也没有现在这么难熬。广袤的土地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好受的，因为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家里不能缺水，终日躺在床上的王保合要擦拭身子，小孩子的衣服两天不洗就没法见人，家里面还要烧火做饭，虽然没有什么粮食了，但是水一定要有，关键时候，放一根面条煮一锅水，也可以让一家人吃饱，全靠是水。全家能去挑水的就是李俊英了，她早上把水桶放进深山沟里的一个泉眼处排队，守护泉眼的人维持秩序，上一家人接了一担水之后，他就负责给下一家接水。那个泉眼，平时是尚乡那条河的主要水源，现在就像是得了前列腺的老头子，拼命挤一下，才出来一两滴。半天能接一担水，所以李俊英都是第二天中采取挑水，因为这时候才有可能排队到自己。
这一天，她去挑回自己接的水，已经七个月的身孕，肚子挡住了脚下崎岖的的山路，她根本看不清楚，肩膀上面沉重的一担水，让她身体更加不便，于是漫长而狭窄的山路，对她来说就像是在鬼门关前晃荡一样危险。她总以为没事，以前也确实是没事，但是这一天她一时不慎，脚下面一滑，绊到了一个石头，踉跄了几步，幸好没有摔倒，她看看桶里面的水，溅出来了几滴，她顿时觉得可惜。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却发现有一股暖暖的东西顺着自己的大腿往下面流。
尿？不像！所以凭借自己的经验，李俊英觉得是自己的羊水破了，孩子要出生了。漫长的山路，走回家已经是不可能了，她只能就地生。原本想走上一块平地，让冬日里枯黄的茅草遮挡一下，剧烈的疼痛已经让她迈不动脚步了。
幸好是正午时分，山野中也没有什么人，于是她蹲下身子，慢慢的坐在羊肠小路上，斜躺着用力，半个多小时之后，一团鼓胀的东西伴着哗啦的水声，终于生了出来。寒冷的风已经让她差不多冻僵了，剧烈的疼痛和生孩子的用力，已经让她浑身虚软，动弹不得，她只能斜靠着，等着体力的回复，连看一眼孩子的力气都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开始觉得什么东西不对劲，于是拼命的寻找，最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哪怕是微弱的一声都没有。没有哭声，孩子多半是活不了了。
李俊英的眼泪禁不住就流了下来，她自言自语的说：“孩子啊，不是妈狠心，是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家里面老的老，伤的伤，小的小，妈妈要支撑起这个家啊，今天这一脚摔得，不是妈的本意啊，要是妈妈能安心呆在家里面养胎，说不定你会按月份出生。”
一边说一边挣扎着坐起来，往自己的屁股下面一看，看到脐带还连着孩子，另一端还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再看看孩子——其实那还不能叫孩子，总共不到一个手掌那么长，虽然有胳膊有腿，可是血肉模糊的，根本没有皮肤。再看看脸，脸上也仅仅是只有五官的轮廓，嘴巴还是一个血窟窿，而鼻子还是混在血水和粘液中间，眼睛还只是两个圆球，独立在脸庞之外。其实就是一团肉，没有呼吸，没有生命，这是个死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死在李俊英的身体里面了。
她擦干了泪水，用力产下了胎盘，等体力再恢复了一些，就捡起地上的胎盘和那团肉，丢在一棵大树根下面，用土简单掩埋了一下，说：“孩子啊，你来这世上走一遭，总要做点事情，就给这颗大树做点肥料吧。”
她处理完孩子，还想挑水，知道家里面等着用水，但是刚才生孩子已经消耗掉了她原本很充沛的体力，她试了几次，都挑不起那担水，只好穿着沾满血水的裤子慢慢的走回家去，在村口找一个年轻人去帮自己把那担水挑回，然后烧火做饭，洗衣服，给孩子喂饭，给床上的王保合刮胡子，洗脸，给失明的婆婆把饭送到跟前。
李姬默默地接过碗，叹了口气，说：“孩子，你受苦了，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别难受，现在你可是家里面的顶梁柱啊，你可千万别垮掉啊。婆婆没有用，眼睛看不见，帮不上你什么忙，能做的就是积善行德，多给咱家积点福。”
看来婆婆什么都知道了，虽然自己什么都没有和她说，对于李姬这样的本领，她早就习以为常了。就在这时王天让的老婆张英迈动着小脚，慌慌张张的走进了李姬家的大门，边走边哭说：“他婶子啊，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彩女啊，她今天回娘家，走在路上不知道是不是遇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回到家之后就胡话连篇，将咱们村里面乌七八糟的事情全都说了一个遍，有些完全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她都说得头头是道，这还算了，现在已经口吐白沫，嘴歪眼斜，不省人事了。请了几个大夫，都不知道是得的什么病啊，他们都说，得请你出山了，他婶子，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彩女啊。”
李姬放下热腾腾的饭碗，掐着指头一算，说：“遇见了两个丫头，不碍事的，你先等一下，我取点东西。”话音未落，李姬就已经走进了里屋，取了一炷香，在神位前面点了，插进香炉里面，然后拿出一个空碗，在香火上面绕了几圈，再放下来时候，碗里面已经是满满的一碗黑豆。
李姬端着黑豆，对张英说道：“嫂子，你带我到彩女回来的路上走一走，我看看这两个淘气的丫头在哪里。”张英这时候也已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了，穿着黑色大襟棉袄，颤巍巍的在前面带路，李姬拄着一根拐棍在后面跟着。就这样沿着王彩女回娘家的路反方向走去。这件事可是惊动了不少人，都在后面跟着看热闹。
走着走着，突然李姬停了下来，说：“就在这里。”说话不及，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李姬将手中捧着的那碗豆刷拉一下，洒向旁边的草丛里面。这回众人才看清楚了，草丛中两个梳着双丫的小姑娘脸上的嬉笑变成了惊恐，然后身子缓缓倒在地上，渐渐地变成了两条小蛇，一黑一白，缓缓地爬到李姬的脚边，李姬就任由它们爬上她的身上，最后缠绕在她的手臂上。
众人将信将疑的跟着李姬往回走，刚走到村口，就有人来报信说王彩女的病好了，并且是一下子就好了，像是病突然被抽走了一样，众人掐指算算时间，王彩女的康复，正是李姬撒豆子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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