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妈说起海棠抓烂我手背的事，语气里全是对我的怜惜和袒护，以及对海棠的埋怨和责备，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如此严厉的责怪，对海棠也并不公平。当初她抓破我手，也全然出于无心，平常她也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欺负我，而是如寻常的同学那样和睦相处。且事后她的紧张、惊恐、歉意，都真诚地流露出来，并竭力与我修好，生怕我会因此而怪她。
我离开尚乡小学后，也有好几次想到她，想她会不会认为我是因为怪她而转学的，想她会不会因此而愧疚。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即便是我周末从芝房回尚乡，路过尚乡小学也没有碰见过她。因为她是邻村人，生活也就没有交集，她只是停留在人们的交谈中。我后来也零星地得知，她的家境并不好，父母都有病，等她上完了小学之后，就让她回家帮忙做家务干农活，没有供她读初中。后来就早早地给她找了婆家，让她嫁了过去。等到我读完高中的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当时我妈和我说要去芝房读书，我并没有想太多，也没有惆怅，而是充满了期待和兴奋。兴奋的是终于可以长住在外婆家，因为外婆家在我心中一直像童话一样美好。期待的是想看看新同学；想看看他们对老师的外甥，我这个“皇亲国戚”是怎样的态度，我从此会不会成为同学们中间一个不一样的存在。
我坐在舅舅的大加重自行车后座上。舅舅骑着车，走在凸凹不平的泥土路上，我也随着路况而上下颠簸。溶溶的夜色渐渐降临，路面渐渐变得模糊，远近的青山也渐渐消解了界限，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中的星星渐渐露出了眼睛，微冷的风吹着我的脸、我的衣袖，我却是那样的平静，丝毫没有因为这重大的改变而焦虑和担忧。
到了外婆家，看到那熟悉的皂角树，迈过铮亮的青石台阶，看舅舅抬着自行车进了胡同，踢起支架停好车，我抬头看见了西厦房前的那棵夹竹桃。其时已经是秋末冬初，北方的草木已经开始萧条，叶子开始变红变黄，开始零落，但是夹竹桃依然青翠欲滴，保持着春天的清新气息。那时它刚刚高过窗子，婀娜地弯曲着腰肢，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当晚我住在西厦房中，和舅舅睡在一张床上。以后每天放学回家，就在西厦房内当窗的那张大桌子前坐定，写自己的家庭作业，偶尔抬头，就能通过窗棂或窗玻璃看到那棵温柔妩媚的夹竹桃。所以，在那之后近两年的时光中，我几乎天天都望着它，它也静静地陪着我。我虽然从来没有告诉它我的心事，但我相信它什么都懂。
我上了初中之后，便在镇上的青田中学住校读书，只能自己偷闲来外婆家。如今再看到这棵夹竹桃，就像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同学、好朋友。看到它又长高了，最高枝已经超过了房檐，它再也不是当初柔弱小巧的样子，而像是大大方方随时可以临风起舞的大姑娘，一颦一笑都有不尽的韵味。
妗子已经洗漱，准备休息了。外公外婆笑脸相迎，嘘寒问暖，问学校里的伙食，吃的好不好，学习忙不忙，又张罗煮了一包方便面，给我做夜宵，看着我吃下之后，就催着我去睡觉，床已经给我铺好了。
但是我还不想睡，忍不住又去翻外公的医书。那时外公的诊所还开着，家中到处都是医书，有的是纸薄而黄，轻轻一碰就想碎掉的竖排繁体字老书，有的是被烧焦了一半的针灸书，有汤头歌诀，还有彩印的袖珍式的中药植物大全。读小学时，我最爱翻看的就是那厚厚的中药植物大全，书页一面印着清晰漂亮的植物，花叶根茎齐全，叶脉花蕊都清晰可见，一面印的是植物的习性、药性、功效等。文字的内容，我不喜欢看，就喜欢看那千姿百态的彩图。如今，我对那图画倒是失去了兴趣，反而喜欢读那些简介文字，想记住这些植物的药效。也会读一读汤头歌诀。发现记不住、且不熟悉那些歌诀提到的药名究竟是什么，也读不懂它们十几味拼在一起有什么原则和方法。虽然好奇，但很快也失去了学习的信心。
除了医术，外公还有一些杂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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