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不甚寒冷的冬天,我们一些邻居的朋友,也还是按着往年的老例,邀在一处小寺里,天天烤火。有一天,尤其是一点都不觉寒冷的那个日子,大家便纷纷的议论着,或说是春意来了;或说是春意还没有来。但多数的意见,总承认在长久的严冬里,只要露出一点春意,便会把各人萧瑟枯淡的情绪,都转变补救过来了。
接着便有一位邻居,开始讲述一件故事,这是我们惟一消遣的方法。那邻居对我们说道——
你们该知从前这近村有一位叫做病狂者的了。这病狂者三个字,本是人家诨号他的,他自己却把来当做别号用了。
病狂者那时已过四十五六岁的人,因他清癯苍白的面孔,看去象有五十多岁,他的头发有几丝已变白了。他住在这近村里,交游极少;尤其不喜和女子交际。他对人除了轻蔑傲岸的态度,再没有什么表示了。他的妻比他小一二岁,便是那村里都唤做长悲婆婆的。她却并未减掉她那天然的风韵,并常在那些年轻的同伴一处走动。这是病狂者惟一的老伴,人家都说他们差不多象糖拌蜜一般的甜蜜呢。
他们常怜悯一个朋友叫做方伟的,那是鳏居了很久的人。他们时时同着这样叹息:以为方伟才不过三十岁的人,便抱着独居终身的念头,无论独居是究竟不算相宜的事,实在也未免太早呢。他们并疼念方伟的一个女儿嬉平,那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有时方伟对他们露出感伤的话,他们也只有随着悲叹。但若见嬉平跳着来了,他们便争嚷着:“春来了!春来了!”这是他们的隐语,意思是说:只有年小的嬉平,才能驱散他们中间郁结不散的阴霾。有时病狂者竞笑着对长悲说:“我们也是中年了,自己还没有孩子,她就算两家的女孩子吧。”方伟和他的女儿嬉平也高兴的承诺了。
长悲却是天性上沉郁拘涩的人,她虽和同伴接近,并未改变自己的脾气。她和病狂者其实是根本上性质不同,后来亏他们用了自己努力造成的爱,彼此却异常亲密。他们自己都诧异这可惊的成绩,常愿便这般安稳下去。
病狂者是外舒徐而内卞急的人,他的跌宕浪漫的行为,和长悲的拘滞不化,是恰恰相反,本有格格不相容之势。总是长悲先退让着,便象无事一般过去了。但他们各人心里都知道这实是莫大的痛苦,假使费这样的力气,要刻刻容忍才得相安,那末,人群相处的意义,究竟是有限而不全了。所以他们见面,都极力贬损自己,各自心里忏除,警惕,提防;惟恐有一毫引起不安的现象。
病狂者既和方伟要好,往还日密;长悲也和嬉平格外亲暱,竟忘了约定的母女之分,变作朋友对待了。嬉平却体察方伟的态度,总是对他们夫妇都循循尽礼。
渐渐方伟觉出长悲一举一动,都含有超越的美,他觉她的清丽,她的丰润,她的庄雅,都是切女子所难学的。当着病狂者每次携她同来家里时,他常不免怀着妒意。当他们三人谈论的时候,病狂者和长悲总有些见解上的辩论哗笑,争至面红耳赤,故意不相下。每回都是方伟出来任调停之责,说病狂者的见解如何是对,长悲的见解如何是不对;但他心里却恨不得袒护长悲才是。长悲虽表明不服他的判断,却仍是对他一笑而罢。
那时嬉平也常在边旁,因为年小,不知他们说笑什么,只是自己咬着指头,不声不响的望着。病狂者争论过后,总是拉着她的小手说道:“还是象她天真烂漫,不识不知的好多了。”便轻轻更加她一个徽号:“呆子!”并带笑吻着她的小手。
后来病狂者被一个女学校延聘去充当教席,那是离自己家里很远,但又是办理很有名的女学校,所以病狂者也并不推辞了。当他将去的时候,方伟想着自己女儿的年纪,也可以上学了。便托了病狂者带去。病狂者也很欢喜有这样伶俐的一个女学生,又是朋友的孤女,便郑重地答应了。
过不多久,长悲偶然患了病。自然是方伟常来看顾着,病也便霍然好了。可是自那时起,长悲不知怎样,发现了自己实爱着方伟了。这很使长悲惊骇失神,心里不住地颤抖。她晓得自己是有夫之妇,又是已过了中年的人。对于青年的方伟,万不宜存轻浮的心,但她却无力自己克制了。她看待方伟,本同弱弟一般,但自从那回病了过后,她每见方伟来家的时候,便觉很费踌躇了。她感着怅惘,辛酸,并央告方伟说:“自己对一切都厌烦极了,请不要常来吧。”
后来不知怎样,她和方伟还是异常融洽起来。当她第一次窥破方伟也爱着了自己,而且出自诚敬的时候,她是充满了自喜和矜满,简直骄傲到藐视一切。她和他都晓得这是不可反抗的命运了。
自从他们要好起来,便都想着这是不宜长瞒着病狂者的事。但他们却时时计虑病狂者将来郁抑惨苦的生活,便想着要是嬉平能够安慰病狂者。那末,可怜的病狂者也可以不至太觉寂寞了。有一回,长悲便大着胆子在她的信里吞吞吐吐的提着说:“我们的安宁,怕要激起什么变动了。”“我们若是这般相安下去,实是对自己的不道德。”“象我们既然相爱相谅,倘使含有一丝矫饰虚伪的周旋,就算是毁损了彼此自己的人格。”“爱情不是到了可以死的时候,我们是该继续让他生长的。”她对于这样重大的冒险的试探,委实有几夜不敢合眼。料不到病狂者竟有很爽快的信答复她,这完全出乎她的意外。
原来病狂者把嬉平带到学校以后,添了一层师生关系,使她的信仰更专。又兼知识渐开,反能看出病狂者是平易近人的,益发依恋着。因他们本有世谊,又年龄悬殊;所以旁人不去怀疑,嬉平更无顾忌。每日课后,便同着病狂者在一处说说笑笑惯了,差不多象变成了一对小孩子一般。于是病狂者以父执而兼先生的地位,几次便不免有些要摇动了。
病狂者既和嬉平彼此都似𢜫𢜫会意,便常想起先要怎样安顿长悲。一方面嬉平的知识愈进,爱戴病狂者愈甚。她的小心房里却常这样想着:“要是自己能和先生永远同在一处,又都不回家去,便让父亲常去照顾先生的家里,各人做一伙儿,岂不很好?”有一天她靠在病狂者怀里的时候,便不觉冲口说出这个意见。病狂者听了,反吓一跳,他很诧异年小的嬉平,怎有这般武断恣睢的思想。但自己心里却想着:“若果长悲还能顾恤方伟的鳏居,肯加以格外的温存,倒是再好没有的呢。”所以他对于始平的提议,一面虽嫌其燥妄,一面却十二分的赞成。但他们又都不好先向长悲和方伟说明此意,陡然接着长悲竟有了这样的来信,他们反不免相顾愕然。信中指词虽极隐约,但他们已猜中八九了。于是病狂者便直向方伟长悲说明自己和嬉平近来的态度;并希望方伟长悲也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从此以后,病狂者的名号,越被人传播了。有的说他爱着朋友的女儿,却抛弃妻子,有的是说假女爱上了干老子。但社会上最不堪入耳的一句话,便是“女学校胡子先生娶女学生。”其实病狂者那时的胡子,早已剃光了。
这位邻居把这件故事,顿然说住了。大家听到末后一句,都忍不住哄笑起来。有些正派的人,早已掩耳走了。还有些人便疑惑到方伟怕就是这位邻居自己的假名。室内这时本就不觉寒冷,大家便陆续散开了。
一九二三,十二,二九。
(原载《创造周报》第三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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