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的祖父连忙追了上去，一边拼命拉着李太太和孩子们，一边高声呼救。
李太太已经形同疯魔：“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死！他们就称心如意了！让我去死！”
眼看她用异乎寻常的力量狠命挣开了自己的手，欲往水里扑去。阿妍祖父手一空，反手迅捷无比就给了她一记重重的巴掌。
这记巴掌又重，又响，即便在闹出如此大的嘈杂中也是闪亮的一声。直接把李太太打得晕头转向，脑袋一阵阵发蒙。
阿妍祖父连忙趁这个机会，将孩子们先带出水面，再将还没回过神来的李太太带到了岸上。
此时闹出的这一片声响，已经将在附近晨练的人们吸引了过来。大家连忙七手八脚的围拢过来帮忙施救。
李太太清醒了，就开始伏在地上恸哭。不仅仅哭自己凄惨的命运，更是哭自己的孩子们。
众人听了阿妍祖父的解说后，无不同情这个女人的命运，虽然不敢骂那些高层的人，骂骂那些在这可怜女人身上捅刀子的人还是可以的。
待同情的人们散去，李太太哭声渐渐止息的时候。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阿妍祖父母这才连同好心的邻居们，将她脏乱的面容头发梳洗干净，然后带回家里。偏巧将丁五老婆和王家老婆堵在了李家大院门口。
看着二人胳膊里夹着提着的大编织袋，阿妍祖父怒喝一句：“你们这是干什么！欺负人家家里落难就算了，你们住着人家的，人家挣点钱维持生活，你们还去偷偷告密！这就算了，竟然还想趁人家寻死的功夫偷人家东西！你们良心呢？给狗吃了？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丁五老婆讪讪的将自己提的东西放在了地上，低了头，羞愧得低了头默默的溜走了。
王家老婆却把头一梗，反而提高了声音，怒骂道：“是！我告的密！怎么了！她本来就是地主婆子！资本主义余孽！不想着好好改造，还偷着做资产阶级买卖。我去检举，有什么错啦！她都要死了，这东西反正也是要充公的，不如分给我啦！我不就是提前了一点时间拿，有什么错啦！”
不要脸的人，都有自成一套为自己恶行辩论的理论。
她老公这时候刚也拖着一袋东西从里门出来，看到这一行人本来有些惭愧，这会听到自家老婆这样说，胆子也壮了起来，往前蹿了几步，握起拳头在阿妍祖父面前晃了两晃，也趾高气扬的说：“就是就是！李明太是肯定回不来了，你也都自身难保了！还来多管闲事？趁早歇了这条心吧。”
众人被这对夫妻无下限的无耻都惊得呆了，正在此时，一个疲惫的声音传了出来：“谁说我回不来了？你们这对狗男女，赶紧滚出我家！”
大家循声向后望去，只见李先生面上都是伤痕，眼镜已经坏了一边，另一边也已经碎裂，衣服筚路蓝缕，无力的倚靠在院墙上。
李家孩子看到了久违的他，立刻就扑到父亲身上，一人牵个衣角，嚎啕大哭起来。
李太太更是泪如滚珠。
众人听着这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也都忍不住低了头，擦起了眼泪。
王家夫妇僵在了当地。还好王同事先回过神，连忙拉了老婆要走。
那王家老婆还想带着抢的东西走，被王同事恶狠狠一瞪，只得也放下东西。趁大家都没法顾及的当口，偷偷溜走了。
原来李先生在风暴袭来之前，就提前去找了在北平共事过，如今在高层政府里做事的同袍共同商议对策。也是这人提前指点了李先生。
二人计议一定，李先生从北京回来，就提前做好了对策。
如今政府撸了他所有的职位，但念在他在解放本市中所起的重大功勋，所以就把他下放到一个纺织工厂里当技术人员。
是的，李先生原本在大学里学的，就是纺织方面的工业技术。所以他刚一回来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国民党办的一个纺织厂里当管理人员，然后再以此为踏板，进入国民党的政府里担任纺织品方面的专员。
如今不再从事高风险的政治工作，那位北平的同袍，冒了极大的风险，就将他放回到了老本行里。同时安排了李太太也进了纺织厂工作。
薪水虽然低，好歹还能勉强度日。而且只要管好自己的言行，就可以安稳度日。
但经历了这些遭遇，李太太对丈夫的怨愤，也到了极点。在家里，她只对孩子们笑，对李先生从来都是丧声恶气的。
有了稀饭，干的捞了给孩子，李先生只能喝米汤。
有了棉花，都是先紧着孩子们，李先生只能在寒冬腊月里裹着破棉袄上班。手上经常冻出疮，可李太太从来不管。
生了病，李太太张嘴就骂：“你个死鬼！怎么不赶紧去死！死了也好给家里省些医药费！”
平常只要和她有所交集，只要李先生稍微有点差错，李太太便是往死里，用她所有能骂出口的脏话骂李先生。
孩子们渐渐长大，看着自己父亲被母亲如此对待，虽说也觉得李太太不容易，但家庭整天都充斥着李太太责骂丈夫的声音，大家其实也都过得很压抑。
李太太骂习惯了，而李先生则从不反口。如此愈发衬得他的可怜。
阿妍叹气道：“李老伯觉得，如果一开始他就不娶他夫人，李太太凭着她的贫农身份，在那个时代里也许不用过得那么辛苦绝望。如果他有能力，是不是就可以让李太太在那场风暴初期免受那么多折磨。她不用那么绝望。他和李太太都觉得李太太的生活之所以变得很糟糕，都是因为他带来的，所以无论李太太怎么折磨辱骂他，他都不还口。只是一味忍让。”
杨寒沉默了一会，说：“那场浩劫，上至开国将军，下至贫民百姓，谁的遭遇并没有比谁更好一些。这是时代的悲剧，也不是李先生愿意，或能左右的。”
阿妍叹息，说：“是。但李太太当时并不那样想。她只是本能觉得李先生给她带了灾难。不会去想，如果没有李先生，她的命运，也许并没有好更多。同一片混乱的天空下，谁又能比谁幸福多少呢？”
长期的积郁下，当浩劫终于结束，当李先生被彻底平反，当政府归还了李宅给李家后，当李家孩子已经渐渐开始都参加工作，李家的生活渐渐开始好转之际，李先生却查出了胃癌，晚期。
李家的孩子们都不敢在依旧偏执的，疯狂大骂丈夫的母亲面前表现出任何情绪，却在转身时默默抹泪。
只有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忍不住说：“上苍不公，为什么不是母亲？而是自幼就很疼爱他们的父亲？”
也有人说：“是，不公。为什么在生活好转，我们有能力对父母好的时候，父亲要查出这种病。”
面对儿女们的眼泪，妻子依旧偏执的恶意，李先生依旧也没有太多情绪，最多在妻子责骂他的病太花钱时，静静流下泪来。
然后招来妻子更加疯狂的责骂：“哭了！这么就哭了！你这人是水做的吗？是男人吗？这时候不应该是更坚强对抗病魔的时候吗！”
某天夜里，单身病房里只有夫妻二人的时候，李先生拉了妻子的手，很轻柔的说了一句：“玉，这辈子，我连累了你许多，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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