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农 | 这儿是全世界最复杂的声调语所在​

全世界调类最多的语言：渣津16调系统

朱晓农

祝贺颖异，入职开门红！

图1.《中国语文》2020年第5期，9月10日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

这是一篇写得最辛苦的文章¹，前前后后磨了三四年，因为这儿是全世界最复杂的声调语所在。

北赣是全世界最复杂的声调语，没有之一。修水县渣津镇调系是北赣典型，难以想象地拥有16个声调。我曾经和韦名应等发现侗语口寨方言有15个声调²，以为是极限了。谁知没有最多，只有更多。这真是语言比语言学更精彩，尽管以前已经听说生活比小说更不可思议。

复杂并不仅仅在于调类多，或者说调类多仅仅是复杂度的表面形式。

更为复杂的是他的发声态，影响声调变化、引发调类分化。北赣有气声的全套表现：浊气态、弛声、弱弛，有假声，有嘎裂声，有张声，有内爆音，有常态带声爆音，而且它们之间存在着转化关系，贴一张发声演化图在下面。北赣几乎占全了。

图2.六大类发声态演化网，涉及到北赣发声类型和演化的占了上图一多半。

以前我曾相信吴语声调最复杂那种说法，尤其是跟着费国华老师到沈家门和普陀山去听了他所说的 “growling” 发声后。但接触到北赣后才知道那里是声调研究的藏宝沼地，一直没敢介入。直到几年前跟着彩豫做了个监利赣语³ 才算大试了一把小白鼠刀。监利是七八十年前赵元任先生（带着学界重镇董同龢、丁声树、吴宗济、杨时逢做助手）在《湖北方言调查报告》中记过音的，这就是我下面要感慨的——

更更为复杂的是，北赣调类时不时地出现无理的、随机的分化。

上面说的口寨侗语15类声调的分化，再复杂也有迹可循。侗语跟古汉语、苗语等复合调系一样，是四声八调（舒入四声分为四阴四阳八调）的基本格局，然后经历了两条可理解的演化路径：

1）两个促声短调跟壮语一样，各自分化为短调与中等长度的'央调’两类——那就有了五阴五阳十个声调。粤语中某些方言有类似的阴阳入分化，所以这大概是所谓侗台底层。广州和香港方言阴入也分化为短调和央调两类，过去从音高角度叫做'上阴入’和'下阴入’；这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特设性假设，能避免就应加以避免。我曾经跟焦磊、志诚、洪英一起做过一项研究⁴，发现广州话上下阴入同时也是短阴入vs央阴入，长度和高度哪个是音位性特征，需要通盘考虑。从类型学角度，选择长度对立优于高度对立，因为香港话阴阳入都已分化，都有短vs央的区别，而且短阳入并不高于央阳入，即阳入分化只有长度区别，没有高度区别。从更为概括的壮侗粤一般条例出发，广州话的上下阴入应表述为 短央阴入，音高差别是广州话里恰好有的伴随特征。

2）五个阴调又经历了类似太湖东南吴语⁵和北部赣语的次清分调——于是形成十五个调类。这个'次清分调’，不是一般理解的'送气分调’或'气流分调’，而是'气声分调’，精确点，'弛声分调’（清而软的声母辅音加气化元音）。这是一个跟古汉语'浊音清化’过程相反的演化，是'清音化浊’即弛化过程，对应见上图2，具体过程或机制见下图3：

图3. 清浊对转

古汉语中的'次清’指送气，这没疑问。送气塞音（包括爆发音和塞擦音）和低调构成历时对应，这可以在侗语、北赣和吴语中都可看到。但送气态不是引发低调的直接原因。从音理上说送气不但不能降低基频，反而会使它增高。跟不送气相比，送气态的喉下压力较高，如其他条件一样，压力大的引发较高的基频。声调语泰语⁶和非声调语朝鲜语⁷的数据都证明如此。

那么，在侗语、吴江一带吴语、北部赣语中，为什么出现送气声母字的调值低于不送气？这可以从下图得到解答。

图4. 送气态的演化

从图4可以看到，清送气音如果没有什么变化的话，音高应等于/高于不送气音。但如果发生了图3那样的时间错配，后接元音提前振动侵入了送气段，从而造成一个送气和元音的交叉段，气化元音就诞生了（清音化浊）；而气化元音会降低音高。太湖东南岸吴语的送气分调和北部赣语中的清音化浊都是属于同一种性质的音变。过去认为是送气导致低调的看法是错的。这些地区的送气和低调之间的关系是历时对应，但不是直接原因。送气可能引发气化，而气化才必然引发低调，可参看图3给出的消弛~弛化的对转机制。从上往下的弛化机制描述了吴赣气调的产生过程，也是侗语单数调中派生出气调的机制。

简单来说，送气会引起两种音高变化：一种是'儿子’辈的一次音变：提高；一种是'孙子’辈的二次音变：压低。

说远了，拉回到渣津文。此文的意义之一是关于方言分区。按照通常的分法，从监利到修水（渣津所属县）再往东到鄱阳湖东北角的湖口，是属于赣语的大通片和昌都片，但是——

北部赣语的声调及其相关的发声态、声母、音节是如此之繁复，与南部赣语差别很大。我们有个初步设想，北部赣语应独立出来构成一个与吴粤闽并列的 “北赣语”大方言区，南部赣语则可与客家话合成一个“客赣语”。现在的赣语和客家话有一条最重要的共同的语音特征：古全浊清化变为清送气。其实北赣没经历这个过程，相反，它是次清直接气化与全浊接近或合流。所以，它在这条最重要的音法演化特征上与南赣和客语路径相反，加上共时音系中北赣还在不断滋生新的发声态和新的调类，其演变历史、共时变异、演化趋向都与客赣语不同，所以重新两分是一种合理的安排。

附注

¹ 周颖异、朱晓农 2020. 江西修水渣津赣语的十六调系统.《中国语文》5: 570-590.

² 朱晓农、韦名应、王俊芳 2016. 十五调和气调：侗语榕江县口寨村方言案例. 《民族语文》 5:12-24.

³ 王彩豫、朱晓农 2015. 监利张先村赣语的三域十声系统，《方言》2:111-121。

⁴ 朱晓农、焦磊、严至诚、洪英 2008. 入声演化三途.《中国语文》4:324-338. 收于《音法演化》445-473.

⁵ 朱晓农、徐越. 2009. 弛化：探索吳江次清分调的原因.《中国语文》4:324-332. 收于《音法演化》185-201.

⁶ Abramson,A.S. 1962. The vowels and tones ofStandard Thai: Acoustical measurements and experiments. Indiana University Research Centerin Anthropology, Folklore, and Linguistics, Pub. 20. Bloomington

⁷ Silva, David J. 2006. Acoustic evidence for theemergence of tonal contrast in contemporary Korean. Phonology 23.2: 87 -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