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印

多年前，我十三四岁时，二零一几年。那个像是被关进盒子里的村子，那个闷热的夏天……

我姥（继外祖母）带着我去她老家串门，大上午的很热了。从早上开始，我穿上我的淡黄色小短袖，一个长的偏黑色的牛仔裤。

上午，太阳开始热烈，汗和并不是纯棉的牛仔裤糊在我的肉上，而且我小时候还胖胖的，裤子稍微有点紧，那种感觉糟糕得很。

“姥，我太热了，有没有裙子啊，裤子太紧了。”

“姥姥带裙子来了，你穿姥姥的裙子吧！”

她从包里掏出她在家里带来的裙子，那是她很多裙子里的其中一条。我把我的那破裤子从腿上蹬下来，扔到一边。她帮我套上了那条裙子，裙子上身部分还是糊得难受，不过腿倒是凉快了很多。

当我穿上裙子后，我走到院子里的木篱笆旁,眯着眼睛直直地杵在那儿，心想:这裙子腰以上的部分如果不是黑绿色就好了，它可以是白色的，也可以是深黄色的。黑色裙摆再长一点就更好了，那就会像是一个公主一样。但现在它就是我身上这个样子，我也改变不了。我怎么就没有那样完美的裙子呢？这个问题让我很疑惑。

“走吧，咱俩溜达溜达去。”

姥姥领着我出了门，还顺带夸我两句，“我孙儿真俊啊！” 但我心里并没有被赞美的开心和喜悦。

我俩从院子后边走到后街。

长长黄土道，人家都是木杖围成院子，一家一家的。天气这么热，太阳有时却被笼罩在云里，很长时间之后才放出大束金黄的太阳光。放眼看去，整个村子都是黄色的，甚至树上没长绿色的叶子，而是黄色的叶子和枝干。

我们走着走着，不远不近的一人家的门口，传来了哭声，是个小孩的哭声。我和姥姥手挽着手往那边走。有一个老太太带着个孩子，是一个女孩，大概六七岁了，老人四五十岁的样子。我和我姥走到跟前，那小女孩哭声停止了，但眼泪还在眼角和瘦得似乎没有脂肪，只是一张皮包裹的脸蛋上。她一脸怨气地看着老太太，手却还要拽着老太太的衣角。我姥对老太太说：“咋的了这是，这小丫头咋哭了呢？”

“不用管她。我手机掉那个坑里了，开不开机了，这是你大姑娘家的孩子吧？能帮我看一下吗？我怎么开不开机了，是不是坏了？”

这老太太手里拿着个诺基亚手机，她说的坑就是农村用的茅坑。蓝色铁皮围成的厕所还算好的，有的只是用大木头支出四边做基柱，用麻袋围严实就算是个厕所。

她把手机就要递给我，递给我之前，握着手机往自己衣服上使劲地蹭了好几下。

“大孙，你给看看，是坏了吗？”

我实在难为情，心里有点嫌弃，但是出于我的“善良”和我姥的催促，只能伸手接过来了。

手机处于关机的状态，我一直按着开机键，根本没反应。这时我看到手机的缝隙处还有一点黄色的东西，真的不想再在这站着了。我和我姥对视了一眼，我姥也拿着这个诺基亚按了一会开机键。

“开机开不了，可能是坏了。”

听到这话，小女孩又开始哭哭啼啼起来，眼睛却紧紧瞪着老太太。把手机还给老太太之后，老太太大声地说：“这败家孩子，我想上个厕所都不消停！你能不能老实待会儿！”

啪！一巴掌打小女孩的后背上，那力道不轻。小女孩根本不退却，反倒扑到老太太身前，两手抓住老太太的右胳膊。小女孩正好一口咬住老太太的手腕，眼泪也直流，眼神像冰块一样朝老太太砸去，根本没有放开牙的意思。老太太这时也抓狂起来，不断地拍打女孩的左肩膀和头。我姥就赶紧向前，拽着小女孩的衣服后面，“你是狗啊！还咬你奶呢！”

这时老太太站不住了，顺势坐在了地上，“撒开！赶紧撒开！”

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僵直地站着。那孩子还是不松口，奶奶也不挣脱了。只是小声地叨咕“撒开，撒开……”。女孩松口了，又哭起来，歇斯底里没完没了，她整个面部像是一块浸满热水的抹布，湿漉漉的，摊在那里。我姥抓起她奶的胳膊看了一下，一圈深深的，缝隙是狭窄状的，牙齿印有白的、紫的、而门牙的印子是冒出了血的……

“这孩子！你看给你奶咬的！你属狗的啊！ 她爸妈去哪了？”

“哎呀，去打工了，这不一直我整这孩子呢吗！就是这样。”她奶坐在地上盘着腿说着，边拉扯着那女孩往自己怀里拽，小女孩还哼哼唧唧的，拉着脸不情愿的样子。她奶让女孩像个婴儿一样侧躺在她的怀抱中。她奶把自己衣服掀了上去，露出下垂干扁的乳房，女孩子将自己的嘴凑过去，微张开把奶头裹进嘴里，可她那瘦得像木棍的手还掐了好几下她奶奶的脖子……

我姥带着笑又有一点戏谑地说：“多大了还吃！真丢啊这小姑娘！”

“华，你和你外孙女去哪溜达啊？”她奶抬头看着我姥说。

“一会我侄女要来，我们一起去看看菇娘地，我俩先走了啊！”

“嗯呢，你去吧！”

我姥牵起我的手，我俩就往东边去了。

“你看那孩子，真是吓人那！看看给她奶咬的。那么大了还吃奶呢！”然后她把自己的手放到鼻子旁边闻了一下，“手机还掉厕所里了！”

我也闻了闻自己的手。

我们回到住处，洗了手。下午不是很热了，我把裙子费劲的拽了下来，换上了我自己的衣服……

到现在，我不知道我曾在那天穿的我的衣服和我姥的裙子都跑去了哪里，也再没去过那个村子。小孩和老太太的模样在脑子里略有模糊，忘却了热得难受的温度。唯独那个牙印我记得一清二楚，牙印就印在那支干瘦黝黑的手腕上，还冒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