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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隱
貞隱

  凡物之生必有其用:金木土石人之所資,布帛稻麥人之所養,奚必珍寶?敗屋之瓦廢墻之礫,人之取之則無遺焉。物且有然,而况天下之賢人乎!賢而不致于用,吾見其不瓦礫若也。父子之恩,君臣之義,豈徒大倫之不可廢哉?恩以成材、義以致用也。今夫弓之為物,可以禦暴可以定亂,物之可貴者也。然而良工為之,必得善射者引而發之。苟不操于善射者之手,則亦筋弛角撥絃絶已耳。雖有良材,天下之棄材也;雖有良工,天下之棄工也。身猶弓也,父猶良工也,君猶善射者也。故夫不得乎君而居于林、觀于川者,心雖樂之,非所願也,不得已也。

  古無許由。許由者,是莊周之荒言也夫。當是之時,謀尊滅仁,謀富滅義,爭城爭地,覆軍殺將,血流海內。馳說之士不騖于西則騖于東,不騖于東則騖于西;黃金在前,白璧在後,天下之士大夫相鬭而取之,如羣犬之攫骨也。莊周惡之,則為之言曰:堯讓天下于許由曰:夫子日月也,我爝火也,我不能治天下,請致天下于夫子。許由曰:我居于林而飲于河,我何以天下為哉。其設為斯人也,猶畏累虚(庚桑楚者居畏垒之山)、庚桑楚之倫也。若果有斯人,洪水冐陵,五穀不播,笑踞高山,視民如蛙鼈,雖百四凶之罪,不足以戮之。堯必誅之,著之戒命曰:後世有行堅而僻,無君臣之義,不同百姓之憂者,有如此許由矣。至德之世,莫如堯舜,若遇其時,願為夔龍之家奴,出則從輪,入則操箒,飽其食餘之食,煖其弊垢之衣,死則裂帷而葬之,榮莫大焉,尊莫甚焉!

  昔者伯夷、少連、虞仲、夷逸(尸子:夷逸者,夷诡诸之裔。或劝其仕,曰:“吾譬则牛也,宁服轭以耕于野,不忍被绣入庙而为牲),遭亂世能高其志,是以先師亟稱之。自夫世多濁行,人有矯情,不知賢哲時駕時息之道,而乃跡其所處,昧其所懷;跡其所樂,昧其所憂。于是以富貴為陋,貧賤為高;卿相為汚,野人為潔;亂不出,治亦不出;桀紂招之不來,堯舜招之亦不來。若此者,禽鹿之類也,論于賢哲之隱,如龍與蚓,其辨遠矣。

  天地之氣,不能有解而無閉;日月之行,不能有盈而無虧;九淵之龍,不能有升而無潛;蚓螘之族,不能有啟而無蟄;曆數之運,不能有清而無濁;聖人之道,不能有興而無廢。此際窮之厄,亦時極之常也。愚者反之,智者順之。反之者溺其身墮其名,順之者藏其身而母喪其寶焉。昔者呂望之未遇也,不逆意其得志于八十之年也。使其七十九歲而死,一東海之老布衣耳。當其七十九歲之前,年老困窮,無以資口食,居朝歌之市操刀屠牛,又之孟津,天下之衝,行旅往來者多,身自執炊賣飯以給食。此市販者之所羞,閭里少年之所笑也。呂望則安之,樂為賤行以沒世,豈常以其兵法奇計出干諸侯,而望身封東海、澤流子孫哉?故夫賢哲之隱,知命之至也,守身之道也,虎决而尸默者也,鷹揚而龜息者也。非以為名高也。

  為學之道,制欲為先。彼出而不能反、申而不能屈,必至溺其身、墮其名。博學智士,蹈此者多矣。此無他,欲敗之也。人之情孰無所欲?得其正而安之,不得其正則棄之,是為君子。得其正而溺之,不得其正而强遂之,是為鄙夫。人所欲者,食色衣處是也。藜藿之菜,不如羊豕之味;布褐之衣,不如貂狐之溫;窮巷之妾,不如姬姜之美;蘆壁之屋,不如楠棟之居。此數者,君子豈不欲有之哉?然非其時,則醜其美而甘其惡者,是何也?蓋以食其肉,是豢我也;束其帶,是械我也;衣其錦繡,是塗墨我也。

  唐子飲酒,其妻烹瓜以進。唐子甘之,食之而飽。以食其妻之兄,其妻之兄笑而不食。唐子曰:毋笑甘瓜也,則近于道矣。昔者先子浮河而東,見築防者,語同舟者曰:吾聞之,一指之穴,能涸千里之河;一臠之味,能敗十世之德。乃今于茲見之。夫臠瓜之辨豈小哉,得失之大判也!

  人之情,道德不如人則不知耻,勢位不如人則耻之。賢者不與立則不知耻,妾婦不為禮則耻之。有不忍小辱而甘蒙天下之大辱者,是又不可以不察也。昔陝之南有嵇生者,家貧而好讀書,三試三黜,慍而歸里。有娶婦者,召客飲酒,其延之上坐者,盡豪貴人也。酒數行,主人出玉巵勸客,以奉豪貴者,而不及稽生。稽生大慚,若無所容其身者。歸謂其父曰:主人出玉巵勸酒而不及我者,薄我之貧賤也。人不可以不富貴。我若不富貴,無以生為也。既而李自成入關,嵇生迎之,伏謁道左,以策干之。自成以唐制命官,以稽生為京兆尹。嵇生坐堂上,使召不飲我以玉巵者至,則伏地請死罪。嵇生笑曰:我昔飲子之家,子不飲我以玉巵。使我今日飲子之家,子其飲我以玉巵乎?陜之人至今以為笑。士之欲潔其身者,毋耻于玉巵之不及,則幾矣。


大命

  歲饑,唐子之妻曰:食無粟矣,如之何?唐子曰:以粞(碎米)。他日,不能具粞,曰:三糠而七粞。他日,猶不能具。其妻曰:三糠七粞而猶不足,子則奚以為生也?曰:然則七糠而三粞。鄰有見之者,蹙額而吊之曰:子非仕者與,何其貧若此也,意者其無資身之能乎?唐子曰:不然。魚在江河,則忘其所為生,其在涸澤之中,則不得其所為生。以江河之水廣,涸澤之水淺也。今吾與子在涸澤之中,故無所資以為生也。子曷以弔我者弔天下乎!

  唐子行于野,見婦人祭于墓而哭者。比其反也,猶哭。問:何哭之哀也?曰:是吾夫之墓也。昔也吾舅織席,終身有餘帛;今也吾夫織帛,終身無完席。業過其父,命則不如,是以哭之哀也。唐子慨然而歎曰:是天下之大命也夫!昔之時,人無寢敝席者也;今之時,人鮮衣新帛者也。

  唐子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則萬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則彼薄,此樂則彼憂,爲高臺者必有洿池,為安乘者必有繭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費上農一歲之穫,猶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歲為麲粥,雜以荍秆之灰;無食者見之,以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無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權重于物則墜,負擔者前重于後則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惡衣菲食,不敢自恣。豈所嗜之異于人哉,懼其不平以傾天下也!

  唐子之父死三十一年而不能葬,母死五年而不能葬,姊死三十年而不能葬,弟死二十九年而不能葬。乃遊于江西,乞於故人之宦者,家有一石一斗三升粟,懼妻及女子之餓死也。至于繡谷之山(疑指庐山)而病眩,童子問疾,不答。登樓而望,慨焉而歎曰:容容其山,旅旅其石,與地終也!吁嗟人乎!病之蝕氣也,如水浸火。吾聞老聃多壽,嘗讀其書曰:吾惟無身,是以無患。蓋欲竊之而未能也。


破崇

  屈原之死,疑有祟焉,或湘水之神爲祟與?今人但知人不得其死則為厲鬼,而未究古者列星山之神皆能為祟。原也發而為言,皆非人世之言;其心志所往,皆非人世所及之境。見神見鬼,神語鬼語,魂已上天,魄已入淵,可畏也。使當日者其弟子若宋玉之徒,見其師之迷亂,往卜于鄭詹尹(卜居),詹尹必曰:湘水為祟。則至湘水之濱,備牲沉玉以穰其災,原或免于死乎?婦人自殺于房,丈夫自沉于河,有物使之也;原其斯類與?不然,原亦賢者也,營營青蠅無傷正直,丘中有麻,益見高蹈。彼豈未之誦與?而以父母之身飽淵魚之腹,生死不明,得失罔辨,非有物使之乎?是為忠祟!伍員不忍其父之死,託身讎國而為之弑其君,身爲亂賊之首,激烈狂悖,以求遂其志,是為孝祟。宋襄公爲仁祟,季路為義祟,荀息為信祟,奚啻是哉!莊周傷道喪世亂由于利慾,而矯之以虛無。虛無非差也,無之,所以求其有也。今讀其書,不知其心安在,不知其明心之方安在,詆堯舜、詆仲尼,縱橫顛倒,莫測其端。卒之其心無主,如火烬尘散,與利慾同歸于滅亡。是為道祟。忠孝大倫也,仁義信美德也,道大路也,不正其心,不得其方,失身之王,禍人之國,其害甚大,若之何不省也!

  吾聞祟有二:有外祟,有內祟。內祟成而後外祟得以中之,似德非德,似道非道,以至美色厚利,奇器夏屋,皆外祟也。似德是德,似道是道,以至好色好利,僻嗜宴安,皆內祟也。心智闇塞,執見罔覺;血氣僨張,往而不反;趨歧為正,發狂為聖。于是智者入于非僻,愚者溺于邪淫,心化為妖矣。豈必彭生形見、申生人語,而後為禍哉!春秋是非之準也,其所予奪,大異常見。人以為忠,而春秋以為非忠;人以為孝,而春秋以為非孝;人以為仁,而春秋以為非仁;人以爲義,而春秋以爲非义;人以爲信,而春秋以爲非信;人以爲道,而春秋以爲非道。明于此,而後内祟不起,外祟不入。


博觀

  唐子見果臝,曰:果臝與天地長久也。見桃李,曰:桃李與天地長久也。見鸜鵒,曰:鸜鵒與天地長久也。天地不知終始,而此二三類者,見敝不越歲月之間,而謂之同長而並久,其有說乎?百物皆有精,無精不生。旣生既壯,練而聚之,復傳為形。形非異,卽精之成也;精非異,卽形之初也。收於實,結於彈(蛋),禪代不窮。自有天地,卽有是果臝鸜鵒,以至於今。人之所知限於其目,今年一果臝生,來年一果臝死;今日爲鸜鵒之子者生,來日為鸜鵒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為精、精為形,萬億年之間,雖易其形而為萬億果臝,實萬億果臝而一蔓也;雖易其形而為萬億鸜鵒,實萬億鸜鵒而一身也。果鳥其短忽乎,天地其長久乎?果鳥其易形而短忽乎,天地其一形而長久乎?

  無成乃無毁,有成必有毀。天地之旣成也,吾知其必有毁也;知其必有毀也,亦知其必復有成也;知其必復有成,亦知其後成之不異於前成也。其日月星辰必復如是,其山川百物必復如是,其君長上下必復如是,其宮室舟車衣服飲食必復如是,猶之相此蜩而知彼蜩之羽如是也,相此菌而知彼菌之輪如是也。夫蜩不孳、菌不實,而其生也古今若一,是又氣之所至,不待傳而傳者也。是知天地非不易形而長久者,亦若蜩菌焉而已矣,亦若果臝鸜鵒焉而已矣。乃人所欲莫如生,所惡莫如死,雖有高明之人,亦自傷不如龜鶴,自歎等於蜉蝣,不察於天地萬物之故,反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斗酒羔羊以慶友朋而不自慶,被衰圍絰以致哀於親而不自哀,蓋察乎傳形之常,而知生非創生,死非卒死也。

  天地人物,奚以不窮乎?天地之混闢大矣,必有為混為闢者在其中,而後不窮于混闢也。物之絶續衆矣,必有爲絕為續者在其中,而後不窮於絶續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後不窮於死生也。孟春中月之夜,為燈之玩者,以紙為郛,景[影]旋於裏,或揚斾而過,或鳴鉦而過,或甲冑荷戈而過,或乘馬徒步而過,綿綿不絕,何機之巧也。是非獨機之巧,出燈則過者皆止,置燈則過者如飛。其轉而不窮者,有燈以鼓之也。混闢絶續死生之不窮,必有為之燈者。不然,形敝則已,精亡則已,氣索則已,孰為傳之而不窮者?

  老氏載魄抱一而能無離,專氣致柔而能嬰兒,滌除微[玄]覽而能無疵,以之求長生,魂欲上天、魄欲入淵,還魂反魄,合乎自然。是皆逆陰陽之用,竊天地之機,以私其身。於是有人皆死而我獨存者。觀傳形者,順乎氣耳,而機不在焉;得長生者,握其機耳,而道不在焉。

  句滙問於唐子曰:仲尼觀水而歎逝者,其義可得聞乎?唐子曰:善哉問也。時之逝也,日月迭行,晝夜相繼,如馳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於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茲,如披籍(翻览书页)然。人之逝也,少[小]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過風然。此聖人與衆人同者也。聖人之所以異于衆人者,有形則逝,無形則不逝;順於形者逝,立乎無形者不逝。無古今,無往來,無生死,其斯為至矣乎!

下篇上

尚治

  孫子曰:昔者吾之師嘗聞諸顧涇陽(宪成)曰:禮義者治之幹也,學校者禮義之宗也。先王謹學校以教天下,是以治化大行。學校既廢,禮義無師,欲效先王之治,難矣。居今之世,正心,復性,敦倫,淑行,得朋,講復,聖道昭明。以之正君,以之正職,端於朝廷,洽於鄉里。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先王之治,其庶幾乎!唐子曰:是天下之善言也,烏知其不能行也!曰:何為不能行也?曰:先王之世,自國及鄉,所在有學。人之於學也,猶其於田也。無人無田,無人無學,習而安焉,安而忘焉。當是之時,人之甘於禮義,猶五穀也。學廢世衰,惟欲所恣,黷昏僨興,不可解喻。人之苦於禮義,猶藥石也。雖有能者,不能強人之甘藥石也亦明矣。今夫勢之易行,情之易達,莫如父之於子。子之良者,不教而善;子之不良者,雖教不善。家有不良之子,詈則詈之,杖則杖之,教之豈不篤乎?然入則詩書,出則博奕,知其入而不知其出也。夫以嚴父之教,然且不行於子,而況四海之大,生民之衆乎?乃欲稱詩書、明禮義以道之,使之去惡遷善,是涸東海、移太山之勢也。孫子曰:然則天下終不可治乎?曰:苟得其道,治天下猶反掌也。曰:教之難行,民之不率,信如先生之言矣。又謂治之若易爾者,何也?唐子曰:毋立教名,毋設率形,使民自為善而不知。曰:使之若何?曰:聖人之所馮以運者,風也。天地之間,無形而速動者莫如風起,於幽陸,至於炎崖,偃靡萬形,鼓暢衆聲。無一物之不應者,惟風爲然。人情之相尚,或樸或雕,或鬼或經。忽焉徧於海隅,改性遷習,若有物焉陰率之,而無一人之不從者,亦猶風之動於天地之間也。是故天地之吹氣,謂之風;人情之相尚,亦謂之風。古者鄭衛之民淫,男女無别;今也朝歌之墟,溱洧之間,纎履不假於鄰女,豈古淫而今貞哉?風使然也。使古人生於今,今人生於古,則皆然矣。吳越之民,衣縠帛,食海珍;河汾之民,衣不過布絮,食不過菜餅,豈東人侈而西人約哉?風使然也。使東人居於西,西人居於東,則皆然矣。風之行也,必有作之者。作之善者,善以成風;作之惡者,惡以成風。善作者,因人情之相尚,以身發機;人之從之,如蟄蟲之時振,草木之時生,而不知其誰為之者。夫轉陰陽,判治亂,分古今,皆風為之。得其機而操之,人皆可以幾唐虞之治。此人所罕知者也。孫子曰:風之為言誠然矣。雖然,竊有惑焉。人之為善,必由禮義;民既苦於禮義,不可強而從我,更以何者為風乎?曰:樸者,天地之始氣,在物為萌,在時為春,在人為嬰孩,在國爲將興之候。奢者,天地之終氣,在物爲茂,在時爲秋,在人為老多慾,在國為將亡之候。聖人執風之機以化天下,其道在去奢而守樸。耳不聽好音,非儉於耳也,所以養天下之耳也;目不視采色,非儉於目也,所以養天下之目也;口不嘗珍味,非儉於口也,所以養天下之口也;身不衣輕煖,非儉於體也,所以養天下之體也。四者,不從心之欲,非儉於心也,所以養天下之心也。當是之時,家無塗飾之具,民鮮焜耀之望,尚素棄文,反薄歸厚,不令而行,不賞而勸,不刑而革,而天下大治矣。孫子曰:民之趨於奢也,如水之下壑也,逆而反之,竊恐不能。曰:何為不可反也?子未之信也,請徵諸故跡:昔者秦奢而漢樸,及其治也,世多長者之行;隋奢而唐樸,及其治也,錦繡無所用之。夫二代之君,未聞堯舜之道也,與其將相起於微賤,鑒亡國之弊,以田舍處天下。人之化之則若此,豈惟君天下者哉,卿大夫亦有之。荊人炫服,有為太僕者好墨布,鄉人皆效之。帛不入境,染工遠徙。荊之尚墨布也,則太僕為之也。豈惟卿大夫哉,匹夫亦有之。陳友諒之父好衣褐,破蕲不殺衣褐者,有洛之賈在蕲,以褐得免,歸而終身衣褐。鄉人皆效之,帛不入境,染工遠徙。洛之尚褐也,則賈為之也。縠帛,衣之貴者也;布褐,衣之賤者也。貴貴賤賤,人之情也。有望人焉反之,能使一鄉之人貴其所賤而賤其所貴,蓋風之移人若斯之神也!洛賈且然,况太僕哉!太僕且然,况萬乘之君哉!

  孫子曰:敢問行之之方。曰:先貴人,去敗類,可以行矣。先貴人若何?曰:捐珠玉,焚貂錦,寡嬪御,遠優佞,卑宮室,廢苑囿,損羞品,却異獻。君旣能儉矣,次及帝后之族,次及大臣,次及百職,莫敢不率。貴人者萬民之望也,貴之所尚,賤之所慕也。貴尚而賤不慕,世未有也。去敗類若何?曰:吾嘗牧羊於沃洲之山,羊多病死,有教之者曰:一羊病則羣羊皆敗,子必謹視之,擇其病者而去之。不然且將盡子之群。從其言,而羊乃日蕃。治天下亦然,講學必樹黨,樹黨必爭進退,使學者扳援奔趨而失其本心,故有口心性而貌孔顔,所至多徒者,是敗類之人也,雖賢必去之。好名者,無才而人稱其才,無德而人稱其德,使人巧言令色,便媚取合,而失其忠信之情。故有身處草野而朝廷聞譽求之、公卿折節下之者,是敗類之人也,雖賢必去之。多言者,以議論害治,以文辭掩道,以婞直亂正,使人尚浮夸而喪其實。故有書數上而不止,繁稱經史而不窮,廷折百官而莫能難之者,是敗類之人也。雖賢必去之。此三者,表偽之旗也,雕樸之刃也,引佞之媒也。詩曰 “大風有隧,貪人敗類”,是故善為政者,務先去之也。

  孫子曰:始吾以爲天下之難治也,今聞先生之言,而後知天下之不難治也。苟達其情,無不可為。今先生懎然在閼塞之中,身雖極而言則傳,後世必有用先生之言以治天下者,不必於身親見之也。唐子曰:吾何足以當此!雖然,必有明其可用者。世多明達之才,但見聖人正天下之法,不識聖人順天下之意。沮於時勢之難行,習於刑法之苟安,舉天下之民縶之策之如牛馬然。民失其情,詐僞日生,文飾日盛,嗜慾日縱,於是富貴之望勝,財賄之謀鋭,廉恥之心亡,要約之意輕,攘竊之計巧,爭鬭之氣猛,六邪易性、非賢、師奸、比離、閑決,不可以安不可以動。安則為奸,動則為宼,此天下之亂所以相繼而不已也。天地雖大,其道惟人;生人雖多,其本惟心;人心雖異,其用惟情;雖有順逆剛柔之不同,其為情則一也。是故君子觀於妻子而得治天下之道,觀於僕妾而得治天下之道,觀於身之驕約、家之視效而得治天下之道。不繙(翻)十三經之言,不稽二十三代之法,不問四海九州之俗,閉戶而堯舜之道備焉。先人有言曰“語道莫若淺,語治莫若近”,請舉其要:古之賢君,雖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存心如赤子,處身如農夫,殿陛如田舍,衣食如貧士,海內如室家。微言妙道,不外此矣。

  孫子曰:由周而上,治日多而亂日少;由秦而下,亂日多而治日少;時為之也,雖有善治,不復於古矣。曰:不然。陰陽者,治亂之道也。陰陽之復,其時不失,冬夏之日至是也。治啓於黃帝,二千餘歲,至於秦而大亂。亂啓於秦,至於今亦幾去黃帝之年矣。或將復乎!


富民

  財者,國之寶也,民之命也。寶不可竊,命不可攘,聖人以百姓為子孫,以四海為府庫,無有竊其寶而攘其命者,是以家室皆盈,婦子皆寜。反其道者,輸於倖臣之家,藏於巨室之窟,蠹多則樹槁,癰肥則體敝,此窮富之源,治亂之分也。虐取者取之一金喪其百金,取之一室喪其百室。兗東門之外有鬻羊餐者,業之二世矣。其妻子傭走之屬,食之者十餘人。或誣其盜羊,罰之三石粟,上獵其一,下攘其十,盡鬻其釜甑之器而未足也,遂失業而乞於道。此取之一金喪其百金者也。潞之西山之中有苗氏者,富於鐵冶,業之數世矣。多致四方之賈,椎鑿鼓瀉擔輓,所藉而食之者常百餘人。或誣其主盗,上獵其一下攘其十,其冶遂廢,向之藉而食之者無所得食,皆流亡於河漳之上。此取之一室喪其百室者也。虐取如是,不取反是。隴右牧羊,河北育豕,淮南飼騖,湖濵繅絲,吳鄉之民編蓑織席,皆至微之業也。然而月息歲轉,不可勝算,此皆操一金之資,可致百金之利者也。里有千金之家,嫁女娶婦死喪生慶,疾病醫禱燕飲齎餽,魚肉果蔬椒桂之物,與之為市者眾矣。緡錢錙銀,市販貸之;石麥斛米,佃農貸之;匹布尺帛,鄰里黨戚貸之,所賴之者眾矣。此藉一室之富可為百室養者也。海內之財。無土不產。無人不生。歲月不計而自足。貧富不謀而相資。是故聖人無生財之術。因其自然之利而無以擾之。而財不可勝用矣、

  今夫柳,天下易生之物也,折尺寸之枝而植之,不過三年而成樹。歲翦其枝,以為筐筥之器,以為防河之埽,不可勝用也。其無窮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生之也。若其始植之時,有童子者拔而棄之,安望歲翦其枝以利用哉?其無窮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絕之也。不擾民者,植枝者也,生不已也;虐取於民者,拔枝者也,絶其生也。虐取者誰乎?天下之大害莫如貪,蓋十百於重賦焉,穴牆而入者,不能發人之密藏;羣刃而進者,不能奪人之田宅;禦旅於塗者,不能破人之家室;宼至誅焚者,不能窮山谷而徧四海。彼為吏者,星列於天下,日夜獵人之財,所獲既多,則有陵已者負筮而去。旣亡於上,復取於下,轉亡轉取,如塡壑谷不可滿也。夫盗不盡人,宼不盡世,而民之毒於貪吏者,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以數十年以來,富室空虛,中產淪亡,窮民無所為賴,妻去其夫,子離其父,常歎其生之不犬馬若也。今之為吏者,一襲之裘值二三百金,其他錦繡視此矣;優人之飾,必數千金,其他玩物視此矣;金琖銀罌珠玉珊瑚奇巧之器不可勝計,若是者,謂之能吏,市人慕之,鄉黨尊之,教子弟者勸之。有為吏而廉者,出無輿,食無肉,衣無裘,謂之無能,市人賤之,鄉黨笑之,教子弟者戒之。蓋貪之錮人心也甚矣!治布帛者,漂則白,緇則黑,由今之俗,欲變今之貪,是求白於緇也。

  治貪之道,賞之不勸,殺之不畏,必漸之以風。禮曰:知風之自。昔者明太祖衷襦之衣皆以梭布,夫衣可布,何必錦繡?器可瓦,何必金玉?粱肉可飽,何必熊之蹯、玉田之禾?吾聞明之興也,吳之民不食粱肉,閭閻無文采,女至笄而不飾,市不居異貨,宴賔者不兼味,室無高垣,茅舍鄰比。吳俗尚奢,何樸若是?蓋布衣之風也。人君能儉,則百官化之,庶民化之,於是官不擾民,民不傷財。人君能儉,則因生以制取,因取以制用,生十取一,取三餘一,於是民不知取,國不知用,可使菽粟如水火,金錢如土壤,而天下大治。為君之樂,孰大於是哉!


明鑒

  為政者多,知政者寡。政在兵,則見以為固邊疆;政在食,則見以為充府庫;政在度,則見以爲尊朝廷;政在賞罰,則見以爲敘官職。四政之立,蓋非所見。見止於斯,雖善為政,卒之不固不充、不尊不敘,政日以壞,勢日以削,國隨以亡。國無民,豈有四政?封疆,民固之;府庫,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職,民養之。奈何見政不見民也?堯曰:四海困窮,天禄永終。每誦斯言,心墮體戰,爲民上者,奈何忽之!

  昔者明之亡也,人皆曰:外內交鬨,國無良將,雖有良將,忌不能用,安得不亡。此其亡之勢也,非其亡之根也。當是之時,兵殘政虐,重以天災,民無所逃命,群盜得資之以為亂。馬世奇曰:治獻賊易,治闖賊難,蓋人心畏獻而附闖也。非附闖也,苦兵也。一苦於楊嗣昌之兵,再苦於宋一鶴之兵,又苦於左良玉之兵。行者居者,皆不得保其身命,賊知人心所苦,所至輙以勦兵安民為辭,愚民被惑,望風降附。而賊又散財賑饑以結其心,遂趨賊如歸。人忘忠義,其實賊何能破州縣?以從賊者衆也。施邦耀曰:今日盜宼所至,百姓非降則逃,良由貪吏失民心也。得一良吏,勝得一良將;去一貪吏,勝斬一賊帥。二子之言,見亂本矣。當是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衆,恒患無兵。京師之守,以一卒而當數陴。李自成雖嘗敗散,數十萬之衆旬日立致。是故陝民之謠有之曰:挨肩膊,等闖王,闖王來,三年不上糧。民之歸之也如是。蓋四海困窮之時,君為讎敵,賊為父母矣。四海困窮,未有不亡者。其不亡者,未及其命之定也。天留其命,未生奸雄;天薄其命,則生小雄;天絶其命,則生大雄。當四海困窮之時,無雄,則飢寒積憂之氣發,為災祲、為彗孛、爲水旱、為山川草木人鬼之妖。有小雄以倡之,則逋聚山澤,破城據險,旋滅旋起,以耗國家。有大雄以倡之,則長智增勇,撼山沸河,數百年厚建之社稷,如椎卵矣。若是者,皆困發也,為奸雄所馮也,此明之所以亡也。若四海安樂,人保室家,誰與爲亂!雖為君者不過中材之主,卽有湯武之賢,一匹夫耳,欲謀社稷,亦無如何,况羿浞之流哉!

  君之於民,他物不足以喻之,請以身喻民,以心喻君。身有疾,則心豈得安?身無疾,則心豈復不安?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是故君之愛民,當如心之愛身也。非獨衣服飲食為身也,牢廏門庭、田園道路,凡有所營,皆為身也。非獨農桑蠲貸為民也,上天下地、九彝八蠻、諸司庶事、內宮外庭,凡所有事,皆為民也。茅舍無恙,然後寶位可居;蓑笠無失,然後袞冕可服;豆藿無缺,然後天祿可享。


考功

  近代之政,亦堯舜之政也。曰“三載考績”,曷嘗不考績乎!曰“敷奏以言”,亦求言也;曰“明試以功”,亦論功也。以治天下而卒莫能治者,其故何也?昔者堯之命舜曰“天之曆數在爾躬,毋俾四海困窮”,舜承斯命以攝位,朝諸侯,命眾職,明天時,脩庶政,興禮樂,除凶慝,咸底於績。堯知其能救困窮之民也,乃授之以天下。其舉事任職雖多,不過使民不困窮而已。困窮之民,祖不得有其孫,父不得有其子,死喪不葬,祭食無烹,兄弟仇讎,夫妻離散。當是之時,民何以為民,君何以為君?是知堯舜之道非異,盡於命舜之言矣。

  昔者唐子爲長子知縣,將見都御史逹良輔(达布尔),賦役傳芻備誦之,以待難也。都御史不問,而問武鄉知縣曰:武鄉之民何如?對曰:有生色矣。都御史曰:爾欺我哉,吾使人觀於武鄉,有女子而無袴者矣。女子而無袴,武鄉之民其不堪乎!唐子出以告人而歎曰:善哉言乎!惜也未知為政也。

  唐子曰:古之賢君,舉賢以圖治,論功以舉賢;養民以論功,足食以養民。雖官有百職,職有百務,要歸於養民。上非是不以行賞,下非是不以效治。後世則不然,舉良吏而拔之高位,既顯榮而去矣。觀其境内,凍餓僵死猶昔也,豕食丐衣猶昔也,田野荒莽猶昔也,廬舍傾圮猶昔也。彼顯榮之舉奚為乎?為其廉乎?廉而不能養民,其去貪吏幾何?為其才乎,才而不能養民,其去酷吏幾何?愛赤子者,必為之擇乳母,勤謹不懈,得主母之歡心,可謂良乳母矣;然而無乳以餓其子,是可謂之良乳母乎?廉才之吏不能救民之飢餓,猶乳母而無乳者也,是可謂之良吏乎?廉者必使民儉以豐財,才者必使民勤以厚利。舉廉舉才,必以豐財厚利為徵。若廉止於潔身,才止於決事,顯名厚實歸於已,幽憂隱痛伏[状]於民,在堯舜之世,議功論罪,當亦四凶之次也,安得罔上而受賞哉!賢才者世不乏也,仁愛者人所具也。身為民牧,藉權以行惠,苟非頑薄之資,其誰不能?而不能焉者,未可以咎為吏者也。朝廷行政,群臣從政,未有行左而從右者。上不以富民為功,而欲吏以富民為務,豈可得乎?誠如是,雖在位皆高世之才,為大學士者若臯陶,為尚書者若稷契,為都御史者若伊摯,為翰林者若史佚,為給事中御史者若龍逢比干,為將軍者若呂牙,爲巡撫者若召奭,為布政使者若管仲,為按察使者若子産,為知府者若孫叔敖,為知縣者若公綽冉求,其得人也如是,於是輔相無缺、出納如衡、奸慝畢除、克壯戎兵、文章典禮、辭命敷榮,布於八方,海隅以寜,四譯來朝,厥功告成,天下豈不大治矣乎!然而觀於民,則所謂女子而無袴者也,是可以為治乎?欲適燕而馬首南指,雖有絕群之馬,去燕愈遠。為治者不以富民爲功,而欲幸致太平,是適燕而馬首南指者也。雖有臯陶稷契之才,去治愈遠矣!

  唐子嘗語人曰:天下之官皆棄民之官,天下之事皆棄民之事,是舉天下之父兄子弟盡推之於溝壑也,欲治得乎?天下之官皆養民之官,天下之事皆養民之事,是竭君臣之耳目心思而并注之於匹夫匹婦也,欲不治得乎?誠能以是為政,三年必效,五年必治,十年必富,風俗必厚,訟獄必空,災祲必消,麟鳳必至。或曰:子文士也,文其言焉而已。唐子曰:吾之言,如食必飽,如衣必煖。用吾之言,三年不效,五年不治,十年不富,風俗不厚,訟獄不空,災祲不消,麟鳳不至,則日西出而月東生矣。請與子合契而博勝焉可也。


為政

  達良輔撫山西,武鄉知縣見,良輔曰:武鄉之民何如?對曰:有生色矣。良輔曰:爾欺我哉,吾使人觀於武鄉,有女子而無袴者矣。女子而無袴,武鄉之民,其何以堪!平陽知府見,良輔曰:平陽之為縣者,孰賢孰不肖?知府舉數人以對,良輔怒曰:百姓之所謂賢者,爾之所謂不肖者也;百姓之所謂不肖者,爾之所謂賢者也。爾不可以為三十四城之長。劾而去之。當是之時,財賄不行,私餽雖不絕於府,無有以匹帛方物入二司之門者。良輔之所食,日不過肉三斤蔬一筐。觀其讓武鄉之言,可不謂仁乎?觀其察遠縣之賢不肖,而不任耳目於知府,可不謂明乎?已不受財賄,羣吏亦不敢受,可不謂清乎?清且明,明且仁,宜山西之大治矣,而卒不見山西之小治者,何也?不知為政故也。請假其事以明為政之道:武鄉知縣見,良輔云然,且曰:吾與子約三年之內,必使子之民,人有數袴。武鄉知縣必曰:願受教。良輔則曰:武鄉之土雖瘠,亦必生也;武鄉之民雖貧,亦有力也;以人之力,盡土之生,誰謝不能?子歸而行四境之內,棉桑樹牧,省宜時作,尺土不棄於山,寸壤不棄於谷,勿以文示,身往勤之,必期就子之功。於是月觀其舉,歲察其利,上計之日,舍是不以行進退焉。平陽知府當逐,易知府,見,以教武鄉者教之,督諸縣棉桑樹牧,舉而不廢,與同功;墮而不舉,與同罪,是縣一其賞一其罰,而府三十四其賞三十四其罰也,敢不盡心?山西之地,五府百州縣,方數千里,不病其廣也。縣察其鄉,旬一之;府察其縣,月一之;巡撫肆察,時一之。舉數千里之內轉相貫屬,視聽指使如在一室,奚啻山西哉,宰制四海有餘矣!此為政之大略也。

  震澤之人有善計者,與之為稼,稼入則倍;與之為絲,絲入則倍;與之為肆,市入則倍。一日過豪貴之門,見其從事之出入者皆貂冠腋裘,則自思曰:吾處於鄉里,所與不過升斗之人,所與賈者不過魚鹽之豎,不可以為富也。誠能入於是門,主人幸而親用我,出我之籌筴以主計筦利,必大得所欲,毋徒勞於鄉里為也。乃援而得入,而歸辭乎其鄰。鄰之人有尤之者,曰:子誤矣。彼之所用,不卽子之所習也,子必毋往。不聽而去,去之一年,鄰之人故往過於豪貴之門,見善計者敝袍而出,面有病色,招之闲所,問之曰:何為若是?曰:主人無所用我,故至於是。鄰人笑曰:子何見之不蚤也,彼豪貴之家,獵財自厚,其所用之人,狗馬之足、鷹鷂之翮也;其所食之粟,不由稼得;所服之帛叚,不由蠶得;所御之器物,不由市得。負子之計以干之,將安所用?吾固知子之必困於此也。於是乃再拜,辭乎主人,隨鄰人而歸。由是人皆謗之,以為固不善於計也。非不善計,不善主也。


存言

  中允徐公召用,唐子送之而言曰:甄聞之,言可行也則有功,言不可行也則存其言。以公之賢,復得進用,心有感焉,結中必發,故言之。言之不可行,知之久矣。甄聞之,生養之道三年可就,五年可足,十年可富,政之常也。清興五十餘年矣,四海之內日益困窮,農空工空市空仕空,穀賤而艱於食,布帛賤而艱於衣,舟轉市集而貨折貲,居官者去官而無以為家,是四空也。金錢,所以通有無也,中產之家,嘗旬月不覩一金、不見緡錢,無以通之,故農民凍餒,百貨皆死,豐年如凶。良賈無算,行於都市,列肆焜耀,冠服華膴;入其家室,朝則熜無煙,寒則蜎體不申。吳中之民多鬻男女於遠方,男之美者為優,惡者為奴;女之美者為妾,惡者爲婢。遍滿海内矣。困窮如是,雖年穀屢豐而無生之樂,由是風俗日偷,禮義絕滅,小民攘利而不避刑,士大夫殉財而不知恥,諂媚慆淫相習成風,道德不如優偶,文學不如博奕,人心陷溺,不知所底。此天下之大憂也。徵之在昔,天下旣定,苟無害民之政,未有一二十年而民不豐殖者。今也天子寛仁而恤民,兵革偃息,國家無事,享國歲久,勤於庶政,而困窮若此,是公卿之過也。立國之道無他,惟在於富。自古未有國貧而可以為國者。夫富在編戶,不在府庫。若編戶空虛,雖府庫之財積如丘山,實為貧國,不可以為國矣。國家五十年以來,為政者無一人以富民為事,上言者無一人以富民為言。至於為家,則營田園,計子孫,莫不求富而憂貧。何其明於家而昧於國也!


權實

  天下奚治?令行則治。天下奚不治?令不行則不治。令不行者,文牘榜諭充塞衢宇,民若罔聞,吏委如遺。民吏相匿,交免以文,格而不達,舉而易廢。始非不厲實也,既則怠,久則忘,本政之地,亦且自廢而自掩之。是以百職不脩,庶事不舉,奸敝日盛,禁例日繁,細事糾紛,要政委棄。譬之樹木,傍蘖叢繆,而枝榦枯朽矣。當是之時,皆謂在位無賢也,行政不善也,良策無出也。是猶牽車者但求厚載,而不顧轂之利轉也。若如今之致行者,雖官皆聖哲,政皆盡善,使閎夭散宜生之屬議為憲令,周公裁之,召奭貳之,史佚文之,布於天下,亦不能少有補救也。

  會稽之東有石氏者,其季女病痞,迎良醫治之,久而不除,謝醫使去。其父思之,以為是良醫也,奈何療之而病不除。他日竊窺之,見其舉藥不飲而覆於牀下也,乃復迎醫,進以前藥,三飲之而疾已。夫國有善政而德澤不加於民者,政雖善,未常入民也,猶石季之飲藥也。十口之家,主人雖賢,然令不行於子,則博奕敗趨;令不行於僕,則柝汲不勤;令不行於妾,則壺餐不治;令不行於童子,則庭糞不除。以此為家,其家必索,况天下之大乎?駿馬病躄,不如駑馬之疾馳;勇士折肱,不如女子之力舉,是以聖人貴能行也。

  昔者唐子之治長子也,其民貧,終歲而賦不盡入。璩里之民,五月畢納,利蠶也。乃徧詢於眾曰:吾欲使民皆桑,可乎?皆曰:他方之土不宜桑,若宜之,民皆樹之,毋俟今日矣。遂已。他日遊於北境,見桑焉,乃使民皆樹桑。衆又曰:昔者阿巡撫(罗阿塔)令樹榆於道,鞭笞而不成,今必不能。不聽,違衆行之。吏請條法示於四境,唐子笑曰:文示之不信於民也久矣。乃擇老者八人告於民,五日而遍;身往告於民,二旬而遍。再出,遇婦人於道,使人問之曰:汝知知縣之出也奚為乎?曰:以樹桑。問於老者,老者知之;問於少者,少者知之;問於孺子,孺子知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無不知之者。三出,入其廬,慰其婦,撫其兒,語以璩里之富於桑,不可失也。一室言之,百室聞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無不欲之者。唐子曰:可矣。乃使璩民為諸鄉師,而往分種焉。日省於鄉,察其勤怠,督賦聽訟因之。不行一檄,不撻一人,治雖未竟也,乃三旬而得樹桑八十萬。長子,小縣也;樹植,易事也;必去文而致其情,身勞而信於衆,乃能有成。夫多文藏奸,拂情易犯,不親難喻,無信莫從,所從來久矣。是以治道貴致其實也。

  群臣奏入,下於有司;公卿集議,復奏行之。其所行者,著為故事,因時增易,百職準以決事。自漢以來皆然,舍是無以爲政。然有治不治者,以實則治,以文則不治。若徒以文也,譬之優偶之戲,衣冠言貌陳事辨理,無不合度,而豈其實哉?以娱人之觀聽也。君有詔旨,臣有陳奏,官有文書,市有牓諭,此文也。此藉以通言語、備遺忘耳,奚足恃乎?君臣相親,朝夕無間,飲食作坐同之,如匠之於器,日夜操作,則手與器相習而無不如意。主臣一心,夜思蚤謀,無謀不行,無行不達,三月必達,終歲必效,三年必成,五年必治,十年必富,此實也。苟無其實,則謹守成法者,敗治之公卿也;明習律令者,敗治之有司也;工於文辭嫺於言貌者,敗治之侍臣也。三者非不美也,而專尚焉,則表暴日厚,忠信日薄。察於內外,稱職常多;核其行事,無過可舉;問其治功,則無一事之善成,無一民之得所。上下相蒙而成苟免之風,雖有志之士亦將靡然而不得自盡其情,此治化之所以不行也。雖然,行難矣。近與遠異風,少與衆異勢。門庭之内,常不盡見;伯仲之間,亦有異心,况天下之大乎!海內之地為府百六十二,為州二百二十,為縣千一百六十,必官其地治其事者,皆如長子之樹桑,而後天下乃治,是不亦難乎?

  權者,聖人之所藉以妙其用者也。今夫與一人期,至者十八;與三人期,畢至者十五;與九人十人期,畢至者十一。何則?權不在也。大將居中,提兵十萬,副叅遊守都總以及隊百什伍之長,轉相貫屬,如驅群羊,赍生赴死,不敢先後,何則?權在也。乘權之利,如軸轉輪;乘權之捷,如響應聲。乘權而不能行,恥莫甚焉。官有萬職,君惟一身,賢君之用官,如大將之御衆。以一用十,以十用百,以百用千,以千用萬,是則君之用者有萬,而憑之者惟十。約而易操,近而能燭。夫尊卑次屬,職之恒也,而奚有異?蓋不善用之,則萬職之利,轉而奉之於十;善用之,則十職之修,轉而布之於萬。十職能修,澤及海内,其功大,功大者賞厚。十職不正,毒及海內,其罪大,罪大者刑重。此舜所以誅四凶也。

  唐子之嬖妾生子,唐子甚愛之,而妾不恤。教之不從,則罵之;罵之不從則撻之,撻之不從則去之,改而後已。夫人情之愛,莫甚於妾;人生之重,莫過於母;次於妻者,又莫貴於妾;而輕於去之者,何也?不去則愛不及於子也。此言雖小,可以喻大:夫人臣之愛,未必暱於妾也;人臣之重,未必過於子之母也;人臣之貴,未必等於妻也,乃愛之而不忍傷之,重之而不敢拂之,貴之而不能抑之。斯人也,未嘗操刃,而百千萬億之刃肆行殺傷,有不期然而然者。當是之時,雖上有賢君,惠澤日施,寬恤日行,考績日嚴,流殺日具,而民常苦生而甘死。

  夫雨露,至渥也,不能入陶穴而滋生;泉流,至澤也,不能越隄防而灌溉。何則?有隔之者也。是故善為政者,刑先於貴,後於賤;重於貴,輕於賤;密於貴,疎於賤;決於貴,假於賤。則刑約而能威。反是,則貴必市賤,賤必附貴。是刑者,交相爲利之物也,法安得行,民安得被其澤乎?恩義之大莫如君臣,親臣為腹心,政臣為股肱,彊臣為拇指,庶臣為毛髮,戎臣為衣履。是以仁君之待其臣,安富同樂,疾病同戚,厚之至也。聲色不和,貧勞不恤,猶為亢而少恩,况加之以刑罰乎?此以待良臣也,若夫專利蔽主、狥私黨邪,是民之讎、國之賊也,若之何不刑!愛德為祥,愛殺人之人,斯為愛乎?忍德為凶,忍於殺人之人,斯為忍乎?刑不可為治也,而亦有時乎為之者,以刑狐鼠之官,以刑豺狼之官,而重以刑匿狐鼠養豺狼之官。國有常刑,有變刑。常刑者,律刑也,有司議之,人主不敢私;變刑者,雷霆之威也,英主神之,群臣不得與。常刑以齊小民,變刑以治元惡。元惡之臣多援要譽,其罪難見,察之而不得其罪,質之而不得其罪,速之獄而不得其罪,非雷霆之用何以治之!德外無治,不言德而言刑者,猶醫之治寒疾也。不却穀而飲藥,其人必危。疾愈,却药而反穀也不遠矣。


格君

  明之諸帝,難與言者,莫如世宗。然其剛敏之資,亦可為用,若道之有方,入之亦易。宗祀其父(兴献王),雖為非禮,比於魯之郊禘則相遠矣,猶不失人子尊親之意焉。當時之臣,可正正之,不可正置之,其勿以此受杖竄可也。至於好神仙,亦人情之常,且未嘗以此廢政。當時之臣,可止止之,不可止置之,其勿以此犯之可也。推其求仙之意,視人之諫我者,皆殺我者也;人之助我者,皆生我者也。以是之故,雖以嚴嵩之奸,已發其罪,猶愛而護之,蓋德其生我也。其不可奪如是。雖舜禹復生,且拒其言而不納,乃進諫者皆折以道學之恒言,固其所厭聞者也。其何能濟?何不上言曰:諸臣皆非陛下之脩玄也,臣惟恐陛下之不脩玄也。清靜者,道所居也,却塵非清,無欲為清;獨處非靜,不擾為靜。日月照臨,氛霧無障,清之象也;深淵冥冥,喬嶽安安,靜之體也。不清不靜,則神不存而氣僨,偏於所惡,偏於所嗜,是伐性之刃而敗道之賊也。黃帝之遺書,胡云谷神?谷者神所棲也。胡云玄牝?玄者不暴也,牝者不雄也,大生之本也。綿綿若存,恒也;用之不勤,毋躁也。如是則神可以御氣,氣可以養形,形不壞而長生矣。符籙丹藥,道之餘也。庶人有身,天子有天下;庶人自養其身,天子以天下為身,兼天下以養身。黃帝治天下如治身,不使有疾害焉。於是總其兵師,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而滅之;蚩尤作亂,行不由義,虔毒民生,舉兵征之,禽蚩尤而誅之。當是之時,天下無害,百姓和樂,五穀豐熟,民人養育,日月不失其明,四時不失其序,風雨不失其時,災害不生,嘉祥並至,麒麟來遊,鳳鳥來止。於是上帝嘉之,以爲不負所託,予之長齡而上仙焉。是豈有異術哉,清靜之所致也。陛下誠能學黃帝之道,居心玄漠,靜專純一,不以好惡擾其心,不以喜怒傷其體,上有黃帝之君,下必有風后力牧之臣。陛下垂拱於上,百官脩職於下,兵革自強,遠人畏服,無為而天下大治,豈復有邊境之虞哉!臣聞真人者,逍遥物外,無求於人,不可強致者也。易曰 “水流濕,火就燥”,言各從其類也。陛下誠能養心復性,群生並遂,是眞人之契也。無俟旁求,必駕[驾]羽來朝,指授脩治之方矣。世宗聞是言也,必心悅之,可以伐其競躁之心,消其亢悍之氣,而治理可徐進也。焉用矻矻戅言,使君臣之際至於兩傷哉?

  莊烈良於世宗,亦可為之君也。繼位之始,罷太監鎭守及織造之使,專將率以責効,節儉以足國用,此人臣見功之時也。乃使之治兵而兵無用,使之治賦而用不足,盜宼日張,國勢日蹙。於是乃復用太監,横征無義[艺],此其計無所出、知其不可而為之,誠可憫也!乃當日之臣,不諒其不得已之心,不察其不可轉移之故,守詩書之恒訓,為無實之美言。第謂奄人不可用,加賦不可爲,直言不可拒,雖有善用言者,將何以用之?此陳於太平無事之時,則為美言;言於危急存亡之日,則為敝屣矣。當是之時,若有明達國事之人,謂溫體仁不可用,必舉孰可爲相者;謂楊嗣昌不可用,必舉孰可執兵柄者;謂督鎮無人,必舉孰可以任將帥。其所舉之人,進而問其計,明如指掌,實有可行,措之朝廷之上、攻戰之塲,朝受任而夕見功,則奸佞不攻而自去,横征不諫而自止矣。我常無食,有可從之而遊平凉者,友皆沮之,以爲道遠難行,又所求不可知。我曰:二三友之愛我也至矣,我非不知此行之非計也,旦夕無炊,妻子餓死,故不得已而為此行也。諸君誠能為我謀食,不坐困以至於死,雖勸行亦不行也。沮者皆默然而止。當日之進言於莊烈者,皆不能救其死而徒沮其行者也,固益增其煩懣而惟恐其言之入耳也。

  我觀兩朝之臣,無誘君之術,無取信之實,無定亂之才,無致治之學,紛紛然攻權奸,謫横政,彰君過以明已直,惟恐杖之不加於身而煙瘴之不得至也。何昧昧也!詩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言雖忠直實,蜩螗沸羹也。是謂以暴益暴,以昏益昏,卒使明不得後亡,亦與有咎矣。


任相

  亡國之道有十焉:有法而無實,國亡;賞罰不中,國亡;用舍不明;國亡;左右譽之而褒顯,民安之而貶黜,國亡;百姓困窮,司牧不知,知而不為之所,國亡;百官好利而無恥,國亡;將帥不得人,士卒不用命,國亡;御將不得盡其能,國亡;不奴使宦寺,使與國政而號為內臣,國亡;金粟殫竭,不足以厚祿食,養戰士,國亡。此十亡者,明君或蹈之,不必暴亂如桀紂者也。君者,利之源也,奸之的也,人皆酌之,皆欲中之。以一深宮不嘗事之人,而環而伺之者百千輩,雖有智者亦有所不及矣。於是佞以忠進,詐以誠進,其耳目逹於宮庭之隱,其推引藉於左右之口,其摇惑假於優人之諧言。使人君入其術者,且自以為聰明過人,無微不見也。於是虐民者以良薦,覆軍者以捷聞,功罪倒置,誅賞駭世。忠臣義士肝腦塗地,徒殺其身,而權臣賊閹竊旦夕之富貴,不知皮盡而毛無所附,且安然而自以爲得計也。

  莊烈皇帝,亦剛毅有爲之君也,以藩王繼統,卽位之初,孤立無助,除滔天之大逆,朝廷晏然,不驚不變。忧勤十七年,無酒色之荒、晏遊之樂,終於身死社稷。故老言之,至今流涕。是豈亡國之君哉!而卒至於亡者,何也?不知用人之方故也。當是之時,非無賢才也,袁崇煥以間誅,孫傳庭以迫敗,盧象昇以嫉喪其功。此三人者,皆良將,國之寶也,不得盡其才而枉陷於死,使當日者有一張居正為之相,則間必不行,師出有時,嫉無所施,各盡其才,而明之天下猶可不至於亡。然而跡莊烈之所爲,雖有居正不能用也。莊烈居高自是,舉事不當,委咎於人(如以议和杀陈新甲),無擇相之明。執國政者,皆朋黨之主,數舉數罷,易於敝帚。百職之任,何由得人乎!是以援私植黨,充於朝廷;傾人奪位,險於儀秦;將卒無忌,誅焚劫略,毒於盗賊;百姓畏兵如虎狼,望賊如湯武。迨乎季年,主慮瞀亂,無所適從;誅戮亟行,四方解體,而明遂不可為矣。

  相者,君之貳也。宗廟所憑,社稷所賴,不可以輕為進退者也。譬之構屋,戶牖可以改作,丹堊可以數新,至於棟梁,則一成而不可易。古之為國者,得一賢相,必隆師保之禮,重宰衡之權,自宮中至於外朝,惟其所裁;自邦國至於邊陲,惟其所措。讒者誅之,毀者罪之,蓋大權不在,不可以有為也。國有賢相,法度不患不脩,賞罰不患不中,用舍不患不明,毀譽不患至前,田賦不患不治,吏必尚廉,將必能逞,士必能死,府庫充盈,奴僕懾伏。彼十亡者,皆可無虞也。

  然知人之識,自古為難。在叔世為尤難。叔世之人,矯情飾貌,矩行法言,驩兜可以為臯夔,盜跖可以為夷惠,猝難辨也。然則中才之主,烏能任相乎?人不易知,功則不可掩。譬之飲藥,一飲之而良,再飲之而效,三飲之而疾去者,必良醫也。一飲之而不良,再飲之而無效,三飲之而疾不去者,必庸醫也。人雖至愚,豈以疾去者為庸醫,以疾不去者為良醫哉?任相之道亦然,張居正之爲相也,拜命之日,百官凜凜,各率其職,紀綱就理,朝廷肅然,其效固旦夕立見者也。為政十年,海內安寧,國富兵強。尤長於用人,籌邊料敵,如在目前。用曾省吾劉顯平都蠻之亂,用凌雲翼平羅旁(罗定)之亂,並拓地數百里;用李成梁戚繼光委以北邊,遼左屢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馴治水而河淮無患。居正之功如是,雖有威權震主之嫌,較之嚴嵩,判若黑白矣。主雖至愚,未有以亂政為良相,以安社稷為奸相者也。然則任相之道,豈難能哉?顯帝之任居正也,畏之如嚴師,信之如筮龜,無言不從,無規不改,雖太甲成王有所不及。是以居正得以盡忠竭才,為所欲為,無不如意,可謂盛矣。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能用居正而不能保其終者,何也?居尊自高,恥於下人故也。顯帝當幼弱之時,童心尚存,血氣未剛,故憚於師傅,不敢為非。及其稍長,念先帝付託之重,又加之以賢母之訓,而元輔才大功高,倚為股肱,尚不敢失師保之禮。然以萬乘之尊,不得自專,而受挫於其臣,內懷忿悁,固已久矣。及居正死,念功之心不勝其含怒之心,於是削其官爵,暴其罪愆,流其族屬,至欲斲棺戮屍。始有明良之美,而終為桀紂之暴,君臣之際,反覆如是,可不為寒心乎!使當日者居正尚存,勳勞日高,顯帝之齒漸長,四方無事,志氣驕盈,讒間得入,則居正覆巢之禍,不在身死之後矣。曷亦念手挈十歲之童子,坐之南面之上,奸亂不作,海內服從,澤洽中土,威暢四裔,使高帝之天下安於泰山,此誰之功與!是則據遼宮之罪小,安天下之功大,雖割江陵一縣以爲封國,伐荆楚之良材以營宮室,未為過也。奈何身死之後,憾及骸骨,曾不得比於狗馬,此良臣謀士所為望國門而却步者也。

  迨乎莊烈之世,天下傾危,將相無人,乃追思昔功,官居正之子孫(张同敬)。人亦有言:往事則明,當事則昏。使居正當莊烈之世,舉以為相,朝受命而夕被誅矣,尚安望其有為哉?是故人君之患,莫大於自尊。自尊則無臣,無臣則無民,無民則為獨夫。乾之上九曰:亢龍有悔。龍德旣亢,必有宇宙玄黃之戰,而開草昧之運矣。可不懼哉,可不戒哉!


善功

  張居正位冠群臣,進為太師,天子不名,人臣之貴極於此矣。輔少主,進退百官,易置將帥,九邊戎事奉其諭書,凜於詔勅,人臣之權莫重於此矣。匡君進戒,節用豐財,百務脩舉,海內安寜,命將征伐,所向成功,四裔畏服,邊境無虞,人臣之功莫大於此矣。登高則身危,衡重則權墜,物成則陰殺,必至之勢也。此伊尹之所不敢久居,周公之所遜而得免者也。况末世之君臣乎?使居正於斯,不矜其能,不伐其功,上褒其富國之功,則曰:此有司勤勞所致也,臣何功之有?上賞其命將克敵之功,則曰:此將率之略,士卒之力也,臣何功之有?百僚進規,則拜受而加謹焉;身被劾奏,則引以為罪而不辯焉;入閣議政,則推讓而不敢先焉;郎吏博録之屬見之,而禮有加焉;入朝則秉笏,如不勝也;侍側則鞠躬如待罪也。社稷已安,規模已立,求賢自代,歸老江陵,豈不善始善終哉!乃不知道此,位已極矣,猶恐人之不我屈;權已重矣,猶恐人之不我威;功已大矣,猶恐人之頌我者不至;時當退矣,猶固位而不能釋。主忿積於中,群怨結於下,其禍已成,不可復解。顯帝猶爲能忍之主也,不然,不待遼宮一女子之訴,早以身死經毒、族無遺類矣。

  是知居高乃所以自卑也,立威乃所以自侮也,好譽乃所以自毀也,求固乃所以自滅也。是故有為相之才,必有為相之學。使居正好學自脩,不矜不伐,可以從伊周之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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