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往事

那时我还年轻，爱美，爱到骨子里。会在新疆零下三十度的寒冬里穿丝袜短裙，外披一件毛绒大衣；也曾在穿吊带都很前卫的时候早早买了露肩的晚礼服······

新疆的夏天，流行夜市，我们的聚会总是在夜市上，吃羊肉串、椒麻鸡、皮辣红配扎啤，喝到兴高采烈的时候，偶尔想起我压箱底的晚礼服，总为它的落寞恨恨不已·····

夜市上也有一种淡啤酒，叫格瓦斯，听名字就知道是从俄罗斯传过来的。配方应该是啤酒加蜂蜜和水，酒精度数很低，我们把它当饮料喝，又冰又甜，很爽口。当然，吃羊肉串，啤酒还是绝配。

我原本不吃羊肉，那一次，单位组织去塞里木湖玩，我们十几个人，住在湖边草地的蒙古包，买了蒙古牧人的一整只羊做晚餐。

时间尚早，大家散去骑马，我看到了一头趾高气扬的骆驼，瞬间把自己弄了上去。骑着骆驼在草场四处游荡，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骑马的人，如同骄傲的国王在巡视他的臣民。突然，我最厌恶的欺软怕硬的小领导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冲我大声喊到：我也要骑骆驼。

彼时，我刚毕业工作不久，孤身一人，棱角分明，正被小领导花式刁难着，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与初入职场的艰辛，让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听着《笑红尘》入梦，“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新疆的冬天很冷，我清楚地知道雪在脸上结成冰的感觉，那一年，我流了太多的泪，从大雪飘飞到夏日炎炎。

小领导还在叫嚣着，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拍拍骆驼，骆驼乖乖地跪下来。我走开，看着二百多斤的小领导把自己肥大的身躯压在骆驼上，心疼不已。小领导眉飞色舞地喊了一声“起！”骆驼不情愿地站了起来，顺势用力把小领导甩了出去。听到身后一声闷响，我都替他疼。不过显然事实并非如此，他一身的肥肉起了缓冲，而更主要的是，他正好被甩在一大坨热乎乎、湿答答的牛粪上。

我急忙跑远，一个人躲在蒙古包里，笑得眼角泛出泪花。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人生也许真的没那么难，熬一熬，总要活下去。

我出来的时候，小领导已经换上了另一个胖同事带来的大短裤，洗过的衣服晾晒在阳光里，随风飘展。

晚饭吃清炖羊肉、烤羊肉串，我被留下来和蒙古主人一起做饭，一个人串了我这辈子都吃不完的羊肉串。

晚上大家围坐在草地上吃清炖羊肉，我那时还不能吃羊肉。太阳下山了，小领导换上他的长裤，站在上风口，抓着一块大骨头啃着，一阵风吹来，浓郁的牛粪味。所有人都吼了，他知趣地站去下风口。

羊肉串烤好的时候，我想不能白干活，一手坚定地拿起烤肉，一手拿起骑马的伊力特——一种高度烈酒，伊力特分两种，一种是骑马的，叫英雄本色；另一种是跳舞的，我们都叫它跳舞的伊力特。

骑马的伊力特似乎更有男子气概，也更符合那里的草原与寒凉。虽是盛夏，草场的夜，很快就凉下来了。都说新疆是“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此言不虚。蒙古族的牧场主人和我对坐着，口里啧啧称赞“咦——这一声拖的好长——这个丫头好，我们一起喝。”一人一瓶伊力特，在草原上，连杯子都省了，我们不停举瓶，喝得豪情万丈，仿佛血脉里所有金戈铁马的记忆都复活了，仿佛在祖先的草原上驰骋。

不知喝了多久，直到四周万籁俱寂，因为酒，我们并不觉得寒，仰卧在草原上，不说话，望着满天繁星，那样如水的夜色啊。

一个人，就像一粒种子，不管被风吹到哪里，你都可以选择，是活下去，还是被打败。后来我考研离开，很多年后，又回到新疆一所大学工作。

开周会时，旁边的老师捅捅我，指着一个刚进来的高大伟岸的男人说，“那个，就是骑马的伊力特！”我秒懂，曾经醉眼惺忪中的似曾相识，果然英俊，对得起我无数喝吐的夜晚。只是，我没想到，命运会以这样的方式，让我和自己的青春撞个满怀。

彼时，骑马的青年已添了白发，而我，也已离疆外出求学多年。我那时第一次知道，喝了多年的英雄本色，原来骑马的英俊青年是吉尔吉斯族（以前一直以为是维吾尔族），而且，还成了我的同事。以后又有资本在喝醉的时候吹牛了，“你们谁见过英雄本色上的骑马青年”？

其实，喝伊力特的时候配马肠也是极好的。马肉很糙，和一些油脂一起灌入马肠，吃的时候蒸熟，切成大片。这种粗粝的感觉，就着烈酒，冷风，慢慢咀嚼着，如同一场残酷的青春物语。

常有人说青春美好，但我从来不觉得青春有什么美好。所有的棱角被磨平、所有的刺被剪除，流一地夕阳如血——伤逝。

我后来离开了新疆，很多年了，有时我很想它。阿城说，想念一个地方，其实是胃里的蛋白酶在作祟。于是，我找了一家新疆餐馆，一边吃着椒麻鸡，一边辣得涕泪横流。

回首过往，青春，是一场重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