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房子的隔壁，住的是我堂爷爷。打我记事起，堂爷爷和堂奶奶开口说话，就是吵架。
通常，吵架都是堂爷爷引起的，堂爷爷是个碎嘴子，总是唠叨，嫌堂奶奶这个、那个。堂奶奶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被堂爷爷唠叨急了，就硬邦邦地来一句：“我笨，你聪明！你聪明得把老婆都卖了！”
每次堂奶奶说这句话，堂爷爷立时卡了壳。每次，我奶奶在墙这边听到堂奶奶的话，总要叹气。遇到我爷爷在旁边，她就会气呼呼地，伸手戳着我爷爷额头说：“这是你造的孽！”我那脾气天大的爷爷，吃了我奶奶那一戳，总是像小孩一样，挠着后脑勺，一脸愧疚的默默走开。
堂奶奶七十岁那年，突发急症，在睡梦中去世。她跟堂爷爷无儿女，是我爸爸披麻戴孝，为她指的路。
在送葬的队伍里，有个大约五十的女人，据说是堂奶奶的一个什么亲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姨娘哦！我那再也见不到面的姨娘哦！我那早死的姨娘哦！”女人总是把姨叫的轻飘飘的，猛一听就是：“呀，娘哦！我那再也见不到面的呀，娘哦！我那早死的呀，娘哦！”感觉特别的怪，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听着女人的哭嚎，直抹眼泪。
从堂奶奶去世，到下葬，堂爷爷不吃、不喝、也不说，就那么傻了样痴痴呆呆地坐着，好像别人的忙碌，都跟他没有关系。
堂奶奶下葬的那天晚上，墙那边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起初声音很低，后来就大了起来。“腊梅呀，你回来吧！你回来骂我呀！”凄凄惨惨的哭声断断续续，整整一夜未停。
堂奶奶去世半年以后，堂爷爷也去世了，隔壁的房子便闲置起来。我爷爷隔三岔五，就去隔壁打扫，把那没人住的院子，打扫的比我家都干净。又过了几年，我爷爷也去世了，隔壁的院子就再也没人去了。
二零零四年，奶奶生病住院，我请了半个月假，专门在医院陪她。见了我这个她自小就宠的孙女，奶奶特别开心，每天都拉着我，跟我讲以前的事儿。
有一天，跟奶奶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堂奶奶和堂爷爷。我好奇地问奶奶：“奶奶，我堂奶奶怎么老说堂爷爷卖老婆？”“唉，说起这事啊，也怪你爷爷！”奶奶叹了口气，告诉我一件我始终都难以相信的事。
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零年），二十岁的堂爷爷，十九岁的堂奶奶，已是一个两岁男孩的爹娘。堂爷爷父母去世得早，堂爷爷一结婚，哥嫂就跟他们分开单过。堂奶奶虽然年纪轻，但可是一把持家的好手。绣花、织布、针线活，样样都拾得起放得下，把个家里里里外外收拾的井井有条。日子虽然平淡，却也温馨。事情的转折，是从那年夏天。
堂爷爷家只有两亩地，堂奶奶一人就收拾得生机勃勃，堂爷爷闲暇，就去给人做短工，赚点贴补家用。
打短工的，都是清一色的老爷们，歇工时闲得慌，就凑在一起小赌。赌资无非就是一袋烟，或者一个白面火烧之类。
堂爷爷的手气好，十次总有八九次是赢家。在一块打短工的弟兄们，就跟他说：“王富贵，你这手气，要去赌场里赌两把，半天就够你一年吃香喝辣！”起初大家说这话，堂爷爷也没往心里去，可说的人多了，堂爷爷就犯了心思。终于，堂爷爷忍不住了，拿了工钱，就直奔赌场去碰运气。
第一次进赌场，堂爷爷就赚了三倍工钱的赌资，这些钱，顶堂爷爷在毒太阳下，累死累活干半个月。他兴冲冲地去集上，给堂奶奶扯了几尺花布，又还给儿子买了些瓜果。他没敢跟堂奶奶说实话，只告诉堂奶奶这回东家大方，给的工钱多。
堂爷爷又偷着去了几回赌场，赢多输少，让堂爷爷上了瘾。开始，堂爷爷还小打小闹的赌，慢慢的，赌资越加越大。一不小心就输掉了所有赢来的钱，堂爷爷迷了心窍，越输越想翻本。赌场老板看准机会，向堂爷爷放高利贷。等到堂爷爷输的冷汗淋淋，想收手时，已经欠下赌场老板六十块银元！
堂爷爷这会傻眼了，六十块银元，把一家人卖了也不值这么多啊。赌场老板可不管这些，他限堂爷爷三天把钱还上，逾期不还就把他大卸八块！担心堂爷爷跑掉，他让两个打手一直跟着堂爷爷，直到堂爷爷把债还上。
带着两个“保镖”，堂爷爷无精打采得回到家，他不敢对堂奶奶说实话，就谎说两个打手是跟自己在一起打短工的朋友，害得我那贤惠的堂奶奶，变着法儿给两个打手做吃食。
后面跟着两个尾巴，堂爷爷走到哪里都不得劲，担心呆在家里让媳妇看出破绽，堂爷爷就去隔壁找我爷爷。
“哥，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去找你唠唠嗑！”堂爷爷刚踏进们，我爷爷就冲他喊：“今天赶集，我碰到小李村的大蒙子，你猜大蒙子跟我说啥？”爷爷哈哈笑道：“大蒙子媳妇不是不生么？他让我问问有没有人家典妻！你说笑人不笑人？谁家不要皮，不要脸的典妻？乐死我了。”说完又哈哈笑了起来。
“啥？典妻？”堂爷爷瞪大眼睛问。“嗯，典妻！”“他说多少钱没？”堂爷爷又问。“五十块'袁大头’，哥，你瞪那么大眼干啥？你不会是想把我嫂子给典出去吧？哈哈……”爷爷跟堂爷爷开玩笑道。
“唉，这两位是？”爷爷看到门口站着两个大汉，就问堂爷爷。堂爷爷把爷爷拽进屋里，把自己欠了高利贷的事，告诉了爷爷。
“哥，你这是闹着玩吧？这六十块银元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呀！”爷爷不相信堂爷爷输了那么多钱。“三天期限，三天还不了，我命就没了！”堂爷爷沮丧地说。
爷爷跟堂爷爷合计了半天，也没合计出个办法。“要不，跟大蒙子商量商量，六十块把你嫂子典出去？”堂爷爷吭哧了半天才说。“啥？”我爷爷不相信堂爷爷会说这话，“你，你真想把我嫂子典给大蒙子？”看堂爷爷脸上的表情不像开玩笑，我爷爷恼了，他骂道：“你良心让狗吃了？做这么不要脸的事！嫂子人那么贤惠，你这么对她，你不觉得亏心么！”“要不怎么办？赌场老板可黑，三天筹不齐钱，我命都没了，还要脸干啥！”堂爷爷眼睛通红，一屁股坐在地上。
爷爷虽然觉得堂爷爷典妻不地道，可也狠不下心看着他没命。在堂爷爷软缠硬磨下，终于答应了堂爷爷的要求。当天，两人就去了小李村，找大蒙子谈典妻的条件，最后以六十块银元谈妥了。两人赶紧又找了个中间人，写下典妻契约，天黑以后，大蒙子带了顶轿子，直接去了堂爷爷家接人。
堂奶奶知道事情的经过，一句话都没说，她默默地把孩子的衣物包成几包，然后深深地亲了亲熟睡中儿子的小脸蛋，连看都没看我堂爷爷一眼，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轿子。这档儿，我堂爷爷蹲在墙角里，直到轿子走远，也没抬起头来……
堂奶奶在大蒙子家呆了一年半，为大蒙子生下一个女儿，待孩子过了百日，才按约定回了家。
听奶奶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堂奶奶葬礼上，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便问奶奶，那女人是不是堂奶奶跟大蒙子生的女儿。奶奶叹了口气说：“就是那闺女！后来，那闺女想要认娘，可你堂奶奶至死都没答应！”
堂奶奶在大蒙子家的那一年半，我堂爷爷拼命地打短工赚钱。因为没人照顾儿子，他就带着孩子去打短工。那孩子也听话，爹干活，他就自己在一边玩儿。这一天，堂爷爷又带着儿子去打短工，歇息的时候，不见儿子，便四处寻找。最后在一口水井里，找到了已经淹死的儿子。
得知儿子淹死了，堂奶奶一头栽倒在地上，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醒来以后，便不再说话。为了让堂奶奶说话，我堂爷爷便使劲挑她的刺儿，堂奶奶被逼急了，就硬邦邦来一句：“你精明！你精明的把老婆都卖了！”
“这事儿，虽然是你堂爷爷做的，可你爷爷要不在里面掺和，这事也成不了！这是你爷爷这辈子做的最不地道的事！”讲完那段往事，奶奶气呼呼地说。
五年前，我们村里搬迁，村支书找到我爸爸，让他去堂奶奶院子里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搬。我爸爸说，平时用的东西，堂爷爷死时就都烧了。
“爸，我想去堂爷爷的屋里看看！”我对爸爸说。“有啥好看的？墙都歪歪了！”看我执意要去，爸爸嘱咐我：“注意安全！”
堂爷爷的门一推就倒了，倒下的门砸起一地灰尘。这是三间泥房，中间是一间明屋，两边各是一间卧房，自从堂奶奶被典出去后，她至死都没跟堂爷爷同过房。
堂爷爷的卧房破烂不堪，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在炕角的破洞里，我看到一个满是灰尘的小盒子。拍掉灰尘，掀开盒子，里面有一张折叠仔细的陈旧纸张。打开纸，三个黑体大字，深深刺痛了我的双眼！
典妻契
立典契人：王富贵，因家用不足，经同中王鹏说合，愿将内人王刘氏，典于小李村李玉猛，为其生子或者女，所生子女均归李姓。典期至王刘氏为李玉猛生下子女，至孩子百日为限。王刘氏到李家后，吃用细软如同正房，不得使其做下人伙计。同中言明典价六十块银元，即付现。人钱两清，并无异说，口说无凭，立典字为证。
立典人：王富贵
承典人：李玉猛
中间人：王鹏
李明浩
（此文首发《民间传奇故事》2016年02期A版，编辑：夏刚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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