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一年，刘明轩广饶任满，调往家乡滨县做县令。这一天，他正跟夫人聊家常，儿子刘家腾走了进来。
“爹，娘，姑姑家来人了，说家里老太太生病，问能不能接济一些银钱。”“夫人，你看看能给大姐匀多少。”“唉，每月就那四十五两银子，这家要一点，那家匀一点，咱们家还能剩多少？”夫人嘟囔道。“亲朋中，咱们境况还算好的，不给咱们要，给谁要去？”刘明轩说完，起身向前院走去。
刘夫人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还有四块散碎银子。她拿出三块，想了想又放回一块。“再接济，咱们家连粥都喝不上了！你爹升迁无望，每月就这一点银子，眼看你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连聘礼都出不起，谁家姑娘愿意嫁进咱们家？”刘夫人唠叨道。
“爹清正廉明，没有道理不升迁啊？”刘家腾说。“傻孩子，你爹虽然清正廉明，可没什么功绩。咱们家又没钱走动，就这七品县令，还多亏你爹同窗好友的照顾，才保住连任……”
“老爷，出人命了！”刘明轩正在书房练字，师爷突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啊！”刘明轩惊得大叫一声。滨县民风淳朴，鸡鸣狗盗之事都极少，更别说人命关天了。刘明轩顾不上换官服，穿着便衣跟师爷跑了出去。
死去的，是一位望门寡的新娘（新娘出嫁前，新郎就死了）。
大婚第二天，日上三竿新娘还没起床，婆家人叫不应，踹门进去一看，那新娘胸口插着一把刀子，已经死了多时！
“大人，您看！”师爷指着门闩下方一道明显的白印，对刘明轩说：“大人，你看这像不像刀子留下的痕迹？”“嗯，像是有人挑开门闩留下的！”
昨晚下了半夜雷阵雨，响雷一个接一个，加之新郎家人多日劳累睡得沉，都没听到什么动静。通过仔细的分析和排查，刘明轩发现新娘的表哥有重大嫌疑。据新娘的家人说，这表哥对新娘一直有意，可这新娘却从来没看上过表哥。新娘出嫁前的一天，这表兄妹俩还曾大吵一顿，看这样子，应该是这表哥恼羞成怒杀了新娘。
捕快找到那位表哥时，他很痛快地承认去找过表妹，本想带她远走高飞，可表妹宁愿守寡也不跟他走，当时他气急了，掏出刀子胁迫表妹跟他走。没想到表妹反夺过刀子，逼他离开。看他不走，表妹竟拿刀捅自己胸口：“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死给你看！”边说边一连捅了自己几刀，表哥没办法，只好离开。他一出房门，新娘就把房门关死了。得知新娘死了，表哥悲痛欲绝，一头撞死在旁边的大树上。后来得知，这新娘原来有意中人，迫于婚约，嫁给一个死鬼，心里凄惨早有自绝之心，表哥的出现，只是加速了她死的决心。
案子到此可以结案了，可新郎和新娘的家人却找上门来。“大人，人死不能复生！但求大人手下留情，不要上报案子，就说我女儿为夫守节，为她审报一个'贞节’牌坊，也算她死得值了！”“是啊，是啊，请大老爷为我们两家留一个好名声！”新娘的公婆也说。
“大人，求你成全！”“大人若不答应，我们就跪死在你面前！”看着跪在地上的老人，刘明轩心里直叹他们愚昧。可几个老人长跪不起，刘明轩又于心不忍，便假意答应下来，却并未申报贞节牌坊。可几个月后，贞女牌坊却被皇上审批下来！
“是谁瞒着我申报的！”本县多了一个“贞节”女，刘明轩不仅不高兴，还大发雷霆。师爷嗫嚅半天才说：“是公子！”“家腾？这混账小子！”刘明轩气呼呼地奔到后堂，见到刘家腾，一脚就把他踹倒在地！
“老爷，你疯了？怎么打腾儿？”夫人一看刘明轩发了脾气，赶紧护着儿子。“你知道这混账小子做了什么？他竟然借我的名义，给那望门寡的新娘申报贞节牌坊！你说该不该揍？”待弄清事情原委，夫人眼圈红了，她狠狠地戳着儿子的脑门说：“该揍！”
“这小子被惯得无法无天了，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刘明轩气得又要揍儿子。刘夫人赶紧拦着刘明轩，说“老爷，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你现在打死他也没用！你总不能担一个欺君的罪名，把贞节牌坊给圣上退回去吧？再退一步，即便能退回贞节牌坊，你让新娘家人的脸面往哪里搁？”夫人看刘明轩情绪有些缓和，接着说：“老爷暂且息怒，这件事需要慢慢再作打算！”刘明轩叹了口气，事情到了这地步还能做什么打算，也只能默认了。
一天，刘明轩刚走进家门，夫人便迎上来说：“老爷，咱们家大黄又咬人了！”“这条可恶的狗！找人打死算了，省得再惹祸！”刘明轩说。“哪有那么好杀？这东西好像成精了，你这里刚想逮它，它那里早就跑没影了！”夫人一脸愁容地说。
天刚亮，刘明轩便起床去书房看案例。经过厨房门口时，看到屋里有灯光，便信步走了进去。
厨房里，厨子正在剥狗皮。“抓住大黄了？”厨子扭头看是刘明轩赶紧说：“老爷早！抓住了，可费劲了，还得多亏少爷的熏香，用肉骨头引它进厨房，关上房门，整整一刻钟才把这家伙熏晕！”厨子说。
刘明轩跟厨子聊了会，正想离开，厨子说：“大人，您要升迁了，可要带上我！您这样的好官难找，工钱少给，我也愿意跟着您！”刘明轩笑道：“听谁胡说，看我哪有升官的迹象啊？”
“我听师爷跟公子说，只要一个县有三个贞节女，老爷就能升迁。咱们县已经有两个贞节女了，老爷仁心宅厚，保不准在任上会出第三个贞节女。”厨子说。刘明轩听了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贞节女都是些苦命的女子，我宁愿不做官，也不希望再出现一个贞节女！”
吃早饭的时候，远远听到外面有鞭炮声。夫人叹了口气说：“又多了个苦命的女子！”刘明轩问怎么回事。夫人告诉他：“一个有钱的人家，儿子死了多年，又花钱买了个穷人家的姑娘做媳妇。刚才的鞭炮就是他家放的，新娘子已经进门了！”
深夜，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已睡了，只有新娘的房里还亮着灯。哭肿了双眼的新娘蜷缩在床上，半睡半醒。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蹲在院墙上，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轻轻跳进院子，悄悄走到新郎家人窗外，侧耳听了听，拿出一炷香点了，手沾唾液捅开窗户最下面的窗纸，放进房内窗台上，接着又来到新娘窗下，侧耳听了听，点燃一支香放进去。确认香已燃烧，黑影悄悄退回黑暗处。
大约过了一刻钟，黑影悄悄在几个房间门口听了听，拿出一把长刀，轻轻挑开门闩，进了新娘房中。
黑影瞅了瞅床上的新娘，确认她已熟睡，拿出一根绳索，先在绳头上系了个小圈，然后把绳子套进小圈，拉出一个大圈，把绳子另一头搭到到房梁上，走到新娘床前，把新娘半抱半拖到房梁下，拽起绳扣套到新娘的头上，拽起绳子
……
刘明轩一进新娘房门，鼻子便抽了抽，他闻到一股似曾熟悉的味道。在新娘和新郎家人的窗台上，刘明轩都捡到了一小截黑色的香烛。在新娘的床边，刘明轩还捡到一个带着红线的玉环，玉环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回家以后，刘明轩直奔厨房，而后把自己关进书房待了半天，又急匆匆走出家门……
回到衙门，刘明轩带着捕快直奔后堂，见到儿子刘家腾，立时向捕快命令道：“把杀死新娘的凶手刘家腾逮捕归案！”他这一喊，让众人都愣住了。这刘家腾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可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他是凶手，众人都觉得不靠谱。可刘明轩的口气却不容置疑，众捕快将刘家腾捆绑起来。
看儿子被绑，刘夫人急了，“老爷，你是不是中邪了！腾儿怎么可能是凶手！”刘明轩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玉环，“这是在凶杀现场发现的！”看到玉环，刘夫人一下子愣在那里，这个玉环是刘家腾从小就带在身上的。
刘明轩在凶杀现场闻到一股似曾熟悉的味儿，开始，他并未多想，直到捡到那只玉环，才联想到刘家腾瞒着他申报贞节女的事儿，他心里“咯噔”一下，十六七岁正是血气方刚，又自以为是的年纪，儿子可千万不要做出荒唐的事儿！
刘明轩记起曾在厨房窗台上看到过一个香烛头，当时厨子告诉他，是刘家腾自己做的。他把现场捡到的香烛头儿，跟厨房窗台上的香烛头对比，完全一致，点燃时的味道也想同。他向郎中咨询，得知香的主要成分是蔓陀萝花，本地叫大麻子。这种香在房间里点燃不到一刻钟，人就能昏迷三到五个时辰，药效过了，可以自然醒来，只是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他知道，儿子没事喜欢抱着医书看，没事了就照着医书瞎鼓捣，这种香，他完全做得出来。
刘家腾对杀人之事供认不讳，问起杀人的动机，他竟然满不在乎地说，杀死新娘，是帮她脱离苦海。刘明轩心里明白，那傻小子到底为了什么。
破获新娘被杀案件，刘家腾不日将被押往知府复审。在刘家腾被移审的前一天晚上，刘明轩和夫人备了些菜肴，去狱中探视儿子。见到刘家腾，刘夫人就抱着他哭个不停。
“贞节女都是命苦的女人，你怎么下得去手啊！”刘明轩恨恨地说。“正因为她们命苦，活着不如死了，我才帮她们一了百了，早脱苦海！”刘家腾毫不在意地说。“你……”刘明轩气得说不出话，伸手就要打刘家腾，可还没等他下手，夫人就“啪”的一下抽在刘家腾脸上！“畜生！你亲娘就是贞节……”不等夫人说完，刘明轩着急地喊了一声：“夫人！”
刘夫人满脸是泪，对刘明轩说：“老爷，再不告诉他，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腾儿，我不是你的亲娘，我是你的姨娘，你的父亲是老爷最要好的同窗！”
刘夫人告诉刘家腾，他三岁时，父亲得病去世。娘一个人带着他本来就难，可为了家产，他父亲的兄弟们诬陷刘家腾的母亲与人通奸，逼着她上吊自杀。母亲死前，担心他们会伤害儿子，央求一位善良的老家人，把刘家腾偷偷送到妹妹家。刘明轩和夫人没有孩子，一直视刘家腾为已出，百般疼爱。
“你娘死后，你叔叔、伯伯们对外说她是为你父亲殉情而死，向官府请审贞节牌坊，咱们县第一个贞节女，就是你的亲娘啊！你戴的玉环是你爹送给你娘的信物，那朵梅花就是你娘的名字！”刘夫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失声痛哭。
得知本县第一个贞节女就是自己的母亲，刘家腾惊呆了。他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可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他一直想报答刘明轩的养育之恩。在师爷那里无意中知道，一个县内有三个贞节女，县太爷就会升迁。便缠着师爷借刘明轩名义，为自杀的新娘申请贞女牌坊。当在大街上看到望门寡新娘的轿子时，听到有人对女子发出生不如死的感叹，突然萌发了杀死新娘的念头。他想即帮了父亲，又让那苦命的女子脱离苦难，也算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第二天，刘家腾被装上囚车押往知府衙门。车子走出县衙，他看到街边刘明轩正摘下自己官帽，脱掉官服，让衙役给他戴伽。
“姨夫！”刘家腾叫了一声，流下了眼泪。听到刘家腾的喊叫，刘明轩转过头。流着眼泪说：“腾儿啊，是姨夫没把你教好！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向死者家人交代啊……” （首发：《民间故事》2016年04期，编辑：张君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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