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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田青打工文学奖参评稿”
遇见幺叔
周雨淇\深圳龙华
地铁上人并不多，竟然还有空位，我正想去坐时，匆匆跑进来几个穿着灰色工装的人，他们衣服、鞋子、头发上都沾有水泥白灰之类的东西，连裸露在外的黝黑肌肤也未能幸免，星星点点地覆着层白灰，这使得他们看起来特别脏，仿佛全身都在往外飘洒灰尘，所以他们一进来，大家都自动地离他们远远的，唯恐被他们弄脏了。车门关上的刹那，我闻到了浓重的汗味，不由本能地捂住鼻子后退了两步。
于是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几位建筑工人身后的空位没人去坐，而他们看了看干净的座位，又看了看周围的人，选择了蹲在地上，面对大家诧异的目光，他们只是咧嘴憨厚地笑笑。
“干什么呀？！没长眼吗！”突然一个女孩尖锐的叫声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列车晃动时一个民工不一小心碰到了她的脚，她像碰到了蛇一样又惊又厌恶地跳了起来，极度不满地斥责着。
“对不起对不起。”民工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卑微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道歉，我一下就听出他是同乡，不由得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我全身的血液都差点凝固了，这笑容如此熟悉！我走近两步，没错！虽然他全身脏兮兮的，但我不可能不认识他——他是我的幺叔！
我激动得顾不得淑女形象，也不觉得他的衣服脏了，一边叫着幺叔一边伸手去拉他起来。“幺叔！快起来，到座位上坐！”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惊讶地抬起头，或许他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城市会有人这样亲近他。他很快认出了我，十分不好意思地低头说，“孩子，幺叔给你丢脸了！我身上脏，不能弄脏了座位！”他推开我的手，向后挪了挪身子，不管我怎么劝他，他都坚持不坐座椅。
幺叔是父亲的亲弟弟，是个老实本分却又苦命的人。幺婶身体不好，常年生病，为了照顾她，幺叔只能在家附近找活干，谁家要盖新房，幺叔必定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没有活干的时候，幺叔就到镇上去打短工，忙里偷闲还要伺弄庄稼，照顾病人。幺叔就这样用他勤劳的双手把他的一儿一女都送进了大学学堂。今年年初，幺婶因病去世。亲戚们都觉得幺叔可以轻松了，种点口粮田安享晚年吧。
然而我做梦也没想到，幺叔竟然闲不住，六十多岁了还跑来深圳做苦力。“您到深圳来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责怪他不和我联系，如果知道他想出来工作，我可以帮他安排一个轻松点的活啊。
“不能给你添麻烦。”幺叔笑着说。
说话间我到站了，我极力邀请幺叔到我家去吃饭，幺叔看了看自己说，“我这个样子，会把你家里弄脏了，不去。等我再专门找个时间去你家看看。”听他这样说，我心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怎么会嫌弃您呢，您跟我客气什么？”
“我知道你不嫌弃幺叔，可幺叔嫌弃自己呀，听话，你快回去吧！”幺叔命令我。旁边的几位工友也附合他说，“姑娘，你快下车吧！你心疼你幺叔，你幺叔更不能给你丢脸是不是？！”
我没有下车，跟着幺叔坐到了他所在的站点，又步行几百米到了一个建筑工地，幺叔满怀歉意地搓着双手对我说，“你看，工地上又脏又乱，我住的工棚里面又小又挤，就不请你进去坐啦。你在外面等一等，我进去洗洗，换身衣服出来，请你吃饭去，一定要让幺叔请！”
我站在工地门口，看着这繁忙的工地，心想，如果不是幺叔在这里干活，我路过时根本不会多看一眼，更不会停留。因为有亲人幺叔在这里，我突然对工地产生了一种亲近的感情，我想，我所居住的房子，不也是像幺叔这样的体力劳动者辛辛苦苦建成的吗？他们这群人可能是社会的底层人，但他们一样为这个城市，为这个社会做着贡献。坐在办公室的我，一尘不染的可能更体面，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看低他们……
幺叔再次站在我面前时，全身都是干干净净的，散发着一股洗发水和沐浴露混合的香味，显得干练自信，如果他这样去坐地铁，是没有人给他白眼的。幺叔似乎猜透了我在想什么，解释道“下午是从另一个工地干活回来，没办法只能脏着身子坐车，给深圳这么现代化的城市丢脸了！”
“您说什么呢？劳动最光荣，丢什么脸？走吧幺叔，我爸说您要是不去，他马上赶来接你！”我挽起他的胳膊就走。他不好再拒绝，却坚持要去超市买些礼品带上。我了解他，即使再不济，他都是一个讲究礼数、绝不让别人吃亏的人，即使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哥哥，他也要保证自己礼数周到。
回到家，老爸已经在小区门口守着了，一见幺叔就批评他不该瞒着我们到工地上干活，更不该来了深圳不来我们家，幺叔笑着不争辩，只是低头不停地说，“不能给我侄姑娘添麻烦。”老爸不高兴地说，“一家人添什么麻烦？今天不许再回工地了！”原来老爸接了我的电话就去找了小区物业经理，正好物业要招一个停车管理员，“你就在这上班，住家里！”老爸命令道。
叔叔还是那句话，“不能麻烦你们啊。”他不敢拒绝亲哥的帮助，但也没有明确表态答应。
老妈已经把酒菜备上桌，见到幺叔当然也是先责怪一番，面对哥嫂的唠叨幺叔始终是笑呵呵的照单全收。一家人落座后，幺叔才说出为什么要来深圳务工。原来堂弟谈了个女朋友，女孩子是我们省城的人，对方父母提出一个要求，必须在省城买套房，才同意把女孩嫁给他。堂弟怕幺叔知道了着急，并没有告诉他，而是自己做了几份兼职，打算尽快攒够首付款。堂妹打电话时不小心说出了这件事，幺叔便在家里呆不住了，他马上联系村里的一个包工头，来了深圳。“来时就讲好了，一年十万。”幺叔满足地说，“趁我还能动，能帮孩子一把是一把。”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怎么忍心再指责他不爱惜身体呢？！而他不和我们联系，一是他这份工作是全年无休的，根本没时间串门闲玩；二是他怕我们把这消息泄露给堂弟堂妹，“如果他们知道了，肯定是不允许我再干下去的！”幺叔嘱咐我们一定要保密。
老爸当然不答应，他怎么能亲眼看着自己不再年轻的弟弟去工地上干苦力活呢？幺叔便请求道，“等我干完这三个月，拿了工钱我就来你们小区当管理员，轻轻松松地拿份工资！好吧？”
“别说三个月，三天都不行。”老爸让幺叔把包工头的电话给他，他来协调工钱的事，幺叔说，“我自己去说吧，再说我得回工地去收拾下行李。”
饭后，老爸让我陪幺叔回趟工地，幺叔坚决不要我陪，但老爸非要我陪，而且叮嘱我不得离开幺叔半步，幺叔哭笑不得地和我返回工地，笑着对我说，“你还是在外面等我吧，我给包工头说声，收拾行李就出来。别听你老爸的，呵呵，他把我当犯人呢！”
我听了幺叔的话，在工地门口傻傻等，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始终不见幺叔踪影。我才觉得不对劲，连忙打幺叔电话，却是关机。我急慌慌地找到他的宿舍，他的工友指着一张空荡荡的床对我说，“他刚主动申请调到另一个工地去了！”我问另一个工地在哪，他们都摇头不语。我这才明白老爸的良苦用心，他是太了解自己的亲弟弟了，知道幺叔不会轻易放弃。
独自回到家，老爸心疼地叹气道，“你幺叔最不愿意麻烦别人，他辛苦了这么多年，要强了这么多年，改不了的，算了，由着他去吧。”
从此，无论是坐地铁还是路过工地，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幺叔，想象着他佝偻着身体、穿着又脏又破的工装在工地挥汗如雨的样子，心里虽然一阵疼痛，却也涌出一种感动，幺叔用他自己的方式燃烧着的生命，他尽全力去发挥自己的价值，只要活着一天，就不停止劳动，就要为后代的美好生活奋斗，从来不愿意给任何人添麻烦。幺叔和他的工友们，就如大厦中的地基，身在最底层，承载着苦与累，因为有了他们，万丈高楼才可以拔地而起。
因为幺叔在这座城市的存在，我学会了去尊重和他一样的劳动人民，不再避而远之，更不再冷眼相看，我知道，他们，也是我们的亲人。
多么希望，能再次与幺叔不期而遇，这次，我不会再松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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