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猪

六世为猪，我没有恨谁，我早知道了猪的结局。在一个充满寒意的冬天的早晨，巨大的铁钩勾住我的喉咙，四脚受缚，绑在占满同类鲜血的砧板上，动弹不得，面临一刀的处决。那刀之快，足以让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我会很快失去知觉和温度，眼睛里全一片黑暗。我不知道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哭泣，把眼泪交给一个叫无情的家伙。

三百年前，我曾是天宫自由快乐的神仙。我手底的十万兄弟个个都非常帅，那时候我记性好到可以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我知道他们有私密的情人，尽管玉帝规定，神仙是不能有爱情的，但我对下属很宽容。和兄弟们在天河边烤鱼喝酒的时候，我恣意讥讽这些规则的制定人，“他们竟比无尽的岁月还要可笑。”杯盘之间，我阅读到个别人闪烁的眼神，我早晓得他们是玉帝派来的卧底，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然后在一个特定的日子呈报在他的四角桌上。

玉帝曾告诫我，年青人话多一点没关系，行为一定要注意底线。

我心底笑了笑，他不就是在乎那个万人之上的老大宝座么，我就像厌恶狗屎一样厌恶它，朝堂之上，我尽量闭上眼睛，幻想着天河澄清的河水，我有视觉洁癖。

除了自己的弟兄亲密些，别的神仙都唯恐见我，他们的消息源比天河的泉眼还多，我已经上了玉帝黑名单了，他们不想有更多说不清的麻烦。

关于嫦娥，我其实并不了解她。在我的记忆里，我只强硬地握住过她的手，别的就没什么了。玉帝的个性众仙很清楚，他碰过的女人别人都不准碰。嫦娥确实很美，但她的手异常寒冷，就像一块极地的寒冰。在我冲动去摸她的手之前，我收集了关于她所有的画片、资料，包括询问了有关后羿的事儿。我下凡间调研他们的爱情小屋，收集民间有关嫦娥和后羿的故事，我知道嫦娥不是一个品质完美的女人，但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苦衷。后羿老死了，我问阎王，阎王说在他上任之前，后羿的灵魂就不归地狱管了，他作为地狱办公室主任，所知甚少。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听那么多事儿，这实在很不神仙，神仙是没有疑问的，或者对这个世界不会好奇。我想自己大概喜欢上嫦娥了，每次玉帝举办聚会，她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之时，我的内心会有温暖的液体缓缓流动。那段时间我很少和兄弟们烤鱼喝酒，我很少放纵自己，除了事假下凡间，我就在元帅府内整理关于嫦娥和后羿的一切资料，天兵的军事训练就交给天宫参谋长。

那时我太投入了，以至于忘记玉帝会在暗中观察一切，他监视我，用高科技，用高端人才。

我上任不久，就知道他不信任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种不信任，我只是感觉，有时候感觉很能说明问题，有时候感觉接近真相的时候，我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凡间虽然更迭速度很快，但终究留下了一些证据。还记得孙悟空发迹之地么，也就是花果山的一处水帘洞。孙悟空被压五指山后，我没事去溜达，那时候已经猴去洞空，水也干涸了，遍地杂草，树叶快将洞口覆盖住了。没错，这里有嫦娥和后羿撕毁爱情协议的秘密。

孙悟空是个英雄，以他神力，发现这个秘密并不稀罕，但这个粗人对感性的牵织毫无兴趣。而玉帝呢，神经极其敏感，他不允许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派我去办他，以为我们互相残杀，可惜孙悟空太过于厉害了，二郎神都丢盔弃甲了。后来猴子闹天宫那会儿我考察凡间，没能亲炙玉帝钻桌底的惨淡，真是遗憾啊。

后羿的一魂一魄就关在水帘洞之下，因为某种禁锢，我和他做不了交流，但我闭上眼能感知那种近乎神力的人的意识在底下不甘地流动。这和我在后羿老家收集到的射日弓的反应是一样的，相同的气息，相同的呼吸节奏。

嫦娥也一定仔细询问过阎王，但不了了之。我觉得嫦娥被玉帝骗了，可能她和玉帝有过某种心照不宣的协议，其中包括允许玉帝对她肉体的占有。想到这儿，我便感到巨大的失落，堂堂一位天宫级别的女神居然沦为帝权人物的精盆，不免叹息一声。当然，这些全部是我的猜想。

我始终记得那天傍晚，云霞绯红，我不再去吃已经吃腻的烤鱼，参谋长是个好小伙子，送来一只烤鸭，一壶好酒。他说元帅上班累了，吃些人间的东西。我很赞赏他，便把公文丢开，安心吃起来。吃完后，我给最后一份公文盖了官印，那印真沉啊，我想也许权力虽然飘渺无影，但它必须依靠一个严肃的钢铁身体来承载一切。我忽然想到，笨重的玉帝压在如玉般润滑的嫦娥的身体上，她是怎样呻吟她的痛苦，或者欢乐的呢？我满脑子都是嫦娥，我驾着一匹强壮的天马，奔向月宫。

她偎依在小桥栏杆，看水底游动的鱼。我的天马一声嘶鸣，她蹙起那可爱的眉。仙子走来问，元帅驾到有何贵干。这充满公务语气的问候让我顿生厌恶，我几步靠近，闻见她香水的味道，身体摇动。

“嫦娥仙子，我想和你谈谈后羿的事儿，我知道很多。”

“你……你喝酒了，你快走。”她显得着急，有些不安。

“不要拒绝我，都是玉帝，都是玉帝……”我抓住她的手，拼命喊道。

“来人啊，救命！”她并没有将我推开或者摆脱我，而是抵住我的腕。

一群守卫力气出奇大，把我擒住，我昏厥过去。

我没有见到玉帝，他在判决书写的批注也很简单：天蓬孽子，违背天条，造次天宫，罪罚凡间，六世为猪。我冷笑一声，什么时候他能不装逼呢。我没怎么害怕，我在人间的群众基础很可以的，他们待我应该比天宫那帮坐吃等睡的傻逼好得多。执行者是个天宫十等哨兵，我问他啥名，他不说话，我问他有没有去天兵队伍锻炼的意愿，他不说话，我说虽然我已至此，但天兵里我几个兄弟还是很不错的，烤鱼手艺好，参谋长是我心腹，人超好，又帅，我介绍你去认识一下？哨兵冷笑一声，傻逼吧，我对屁股不感冒，而且，谁不知道他把你卖了，那瓶药酒谁害你的没个逼数？跟智障说话真是心累。说完他便踢我下去，耳边的风呼呼刮着，坠落的时间真是漫长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