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案久了,是不行的,要到外面去走一走,看看天空的流云。
来到庭院,驻足,面东或面西,把自己作为一个点,仰望天空。屏息凝目,看着北方天空的云,在缓缓地移动。刚才还密集在远处的大块云朵,没多久,就挪移聚拢在了头顶上方,颇有“运交华盖”之势。不过,在我思虑的瞬间,它又缓缓地向南漂移了。
偶有飞机掠过,虽没有听到隆隆的轰响,但可以在湛蓝的天空中看到一条笔直的白线在快速地延伸。这条细长的白线,在挪移中慢慢变宽,慢慢变淡,慢慢消散,直至一点痕迹全无,不禁让人想起泰戈尔的诗句: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古人看云,也如此有趣么?
有。王维写过一首诗,叫做《终南别业》,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写云的句子:“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大意是:在山间信步闲走,沿着溪水已到尽头。山奇,林深,路在哪里?——索性坐下,看看天上的流云。流云翻滚涌动,千变万化,诗人顿觉眼前一片开阔。
其实,人看云,其妙处不在云,而在人。王维晚年,官至尚书右丞,看惯了宦海沉浮,再看这风起云涌,自是心有所感:无我无人者,只有云;听风听人语,不如听从自己的内心。眼前的这份清幽,这份淡然,使“诗佛”王维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看来,这自由自在的云,总带着点闲适,带着点桀骜不驯的顽皮,让人捉摸不得,也奈何不得。难怪诗人贾岛寻隐者不遇时,“松下问童子”,童子一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就让探寻者望而却步了。闲云的高洁与超凡脱俗,好像与充满烟火气的多彩人生,总有那么点距离吧?
也不尽然。
萧红也看云,她眼中的云别有一番气象:空中的云“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金灿灿的,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梨黄,茄子紫,这些颜色天空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见也没见过的颜色。”这是不是和现实生活贴得很近很近呢?
但不知怎的,每次读到萧红的这段“火烧云”,闪现在眼前的这般灿然而热烈的“艳”,总会悄然勾起我心中的“悲”来。唉唉,萧红在写她的家乡呼兰河,那斑斓的云霞,想必是她成年后孤独寂寞时总也忘不掉的童年颜色吧?斑驳的云,仿佛能变成一幅斑驳的画,镶嵌在了萧红斑驳的心。她渴望着也能绽放出烈火般的光彩,可她的青春却在如歌的年华(31岁),猝然熄灭了烈焰。
如果把王维眼里的云用画来展现,那一定是一幅写意画。泉在林中,林在山中,山在云中。烟云缭绕,在山腰,在林梢。泉水脉脉,在云里隐去了踪影。那么,萧红笔下的云,就只能用荷兰印象派画家梵高的作品来插图了。也许,只有明艳的色彩、多变的线条、富有冲击力的构图,才能细腻地描摹出荒草似的焦灼与寂寞、一生都难以排遣的失落与惆怅吧?
闲适是云?漂泊是云?似乎都不太恰切。云,总给人太多的想象。“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何等潇洒惬意;“天边飘过故乡的云”,何等温馨慰藉;《彩云追月》,它能追到团圆吗?这样一想,反觉还是顾城的诗,把云写得更耐人寻味些: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恰如“云”字,在远古先人那里,就是一个象形字,隐隐约约,飘飘渺渺,像极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若用甲骨文来书写“云”字,又是千回百转,像是人类在尘世间,仰望着天空,伸出一只手来,想要触摸上面那个未知的世界。
2019-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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