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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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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陈教授的文章,是一种享受。其文凝练,干净。跳脱时草蛇灰线,描摹处纤毫毕现。它到底有多奇妙,我说不出,只觉得如音符在舞蹈,如珠玑落玉盘。

作者陈才生先生近照

  史君供职某局,中等个,性温和,懂拳术,好诗文。令人不解的是,五十多岁了,依然单身。

一个偶然机会,到他府上,见家俱皆红木,庭堂藏奇石,博古架上摆满了茅台酒瓶,甚为惊奇。空旷的复式楼里,除了他,还有只狗,纯种的日本秋田,高尺余,被毛金黄,眼睛半眯着,嘴巴微张,像是永远在微笑。因其眉心处有铜钱大黑斑,形如墨玉,故名黑眉。

如此漂亮的狗,居然瘸着一条腿,我甚感可惜。史君轻描淡写地说:“那是我敲断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他一本正经地说:“这骚货居然和别的狗厮混。”我奇怪,“狗到成熟时,这不很正常吗?”他悠悠地说:“那是只柴狗,不配。”我取笑他,“典型的种族歧视!”他摇摇头,不以为然。此时,黑眉似乎意识到是在谈论自己,垂首拖尾,很不痛快的样子。我用手挠挠那片黑斑,它仰起头来,用身体蹭着我的腿,尾巴乱摆,湿润的眼缝里闪着亮光,呜呜咽咽,似有无数话要说。我不禁感叹,“看见黑眉,我也想养狗了。”史君说:“送你吧,老子快烦死了,出趟远门都不安心。”想到自己的懒散,四季不出校园,想到那些天不亮就上街遛狗的人,还有给狗洗澡、驱虫、打疫苗、买狗粮等等,立即住了口。史君大笑:“看来你也是个叶公啊。”黑眉哀怨地看我一眼,怏怏地离开了。

这应该是三年前的事。

突如其来的大疫,改变了国人的生活。尤其是观念的冲突,使许多人或相见恨晚,或形同陌路。我与史君就属后者。昔日的友情恍如隔世,但那只狗,那只仿佛永远在微笑的黑眉,却时常浮现在眼前。我不止一次地想,在一个暴戾者手中,它会有怎样的命运?

初秋时节,疫情缓解,返校复课,一切正常。这天清晨,我到教学楼上班,突然看到一只黄狗从树林中冲出,疯狂地吼叫着,追逐两个行走的女生。那狗瘦骨伶仃,浑身湿漉漉的,面对众人的喝斥,毫不退缩。听人讲,校园有流浪狗,果然遇到了。我赶忙用手机报警,片刻间,一辆巡逻车飞驰而至。那狗似乎预感到了危险,掉头而去,遁入旁边的梅园。此时,我突然发现其后腿有点跛,不禁追赶几步,正巧它回头望我,对视的瞬间,我脑海轰的一下,是黑眉。

负责保卫的王科长拎着对讲机走来,说这狗在疫情之前就已出现,原来并不伤人,学生还和它一起照相呢。当时,它生了四五只小狗,有些女生好奇,趁它不在,常去抚摸。后来,几只狗崽全不见了。黑眉便开始袭人,而且攻击对象,大都是接触过狗崽的女生。

我感到不解:“一年前的事情,学生如流水,它还能认出来?”

“狗的嗅觉灵敏得很,只要你摸过它的孩子,那气味就很难消失。它认为,是这些人把它的孩子弄丢了。”科长说。

原来如此。

“这狗太狡猾,我们追捕多次,都逃脱了。”科长摊了摊手,“学校太大了。”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我散步校园,再次遇到了黑眉。它刚从一片荒丛中钻出,身上沾满草屑,全身发乌,瘸腿半拖着,眉心黑斑处有道寸余长的伤疤。看到我,它愣了一下,听我喊它的名字,眼睛一亮,尾巴轻摇,前行几步,似乎有走近的意思。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想拍照,它见状,朝旁边一闪,钻入竹林,消失了。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怅惘。据说秋田犬对主人极其忠诚,如果不是被抛弃,绝不会私自出走。一年多来,它究竟遭遇过多少磨难,经历过多少痛苦,无从得知,但从它拖着的伤腿,头上那深深的疤痕,以及对我的提防,可以知道,它对人类已经失去所有的信任和希望。

后来听说,校园又发生一起野狗袭人事件,看照片,还是黑眉。王科长吸取了前几次教训,不再用人工捕捉,而是从郊区的果园借来只猎犬。那是只高加索犬,身长一米,高大威猛,在现场转了一遭,不到十分钟,便从丁香园的剑麻丛中发现了目标,几乎没费什么周折,随着一阵杂乱的撕咬和惨叫,黑眉的尸体被拖了出来。

紧接着,另外三只流浪狗也一一被逐出校园。

科长长出一口气。

但他没有料到,事情并未结束。校园的监控还原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黑眉死后的次日晨,天色尚早,操场、花园、湖畔、广场幽寂无人。北门外,那个吹萨克斯的男人已站在贝多芬雕像前开始嘟嘟了,他每天早上五点准时来这儿嘟嘟,最初吹出的声音断断续续,现在能够接续上了,声音也柔和多了。他西边数十米处就是校门,此时,昏暗的灯光笼罩着,静悄悄的。在门外高墙拐角处,有三只狗聚集在一起,正默默地翘首四望,似乎在等待什么。不一会儿,从东边红绿灯方向奔来一只黑狗,长约三尺,短尾,四条腿细如柴棒,像灵缇犬,但比常见的灵缇要矮半头,姑且叫柴棒吧,只见它伸着长舌,呼呼地喘着粗气,似乎跑了很远的路。它从吹萨克斯的男人身后绕过,与三只狗会合,彼此用身体碰撞着,似乎在敲定什么事情。接着,柴棒悄悄潜至栅栏门前,透过缝隙朝里张望。门卫是个胖子,值了一夜班,正在门房里打瞌睡,许是想冲茶提神,站起来打个哈欠,拎着杯子转过身去。柴棒见机会来了,回望一眼,三只狗心领神会,马上跟了上去,紧贴着栅栏门,悄悄摸到人行通道,唰唰唰,闪电般穿越大门。胖子是退伍军人,侦察兵出身,练就一双灵敏的耳朵,冲茶间,忽觉门外有异样声动,赶忙出来查看,见数十米外迎着大门的假山处,有黑影一晃,不见了。他立即报警。这天正好是王科长值班,他查看监控,发现是四只狗,仔细辨认,柴棒来自南校区,另外三只都是前不久刚刚赶走的主儿,它们都曾是黑眉的情人。

黑眉已死,它们这一大早跑来想干什么?科长疑窦丛生。为防止狗急跳墙,伤及学生,他急令将四个方向的大门打开,然后召集人员,准备驱狗。

且说四狗一路飞奔,走捷径,经过图书馆、园丁园、流苏湖,拐入湖西南的丁香园。那是黑眉经常活动的场所,也是它的遇难地。它们绕着那片剑麻丛缓缓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共三圈,然后在四周树旁撒尿,之后围着花丛,昂首高鸣,嗷呜嗷呜,似深夜里荒原上的狼嚎,伴着忧伤,伴着痛苦,伴着眷恋,伴着愤怒,在寒冷的秋风中显得低沉而悲怆。旁边的和义楼一片黑暗,像道巨大的幕布,向世界展示着一场奇特的仪式。大约三分钟后,柴棒最先安静下来,它纵身一跃,跳出花园,其它狗紧随其后,像是约好一般,汪汪大叫着朝西奔去。先到西门附近的桂园,各自选定一棵花树,撒尿,接着仰首高鸣。然后奔出,北去,吼声传至梅园,再重复一遍先前的动作,东去……就这样,它们把校园里每一片树林都转遍了,之后又沿着环校的文澜路狂吠一周,像是举行一场盛大游行,从西到东,从南到北,前后历时半小时之久,最终止于北门的假山。但见四条黑影像一股旋风卷至山石之上,对着四面星空又是一阵咆哮,那声音歇斯底里,惊天动地,把北大门的侦察兵看呆了,他从未听到过如此悲壮的犬吠,也从未见过如此浩大的阵势,不知它们究竟想干什么。此时科长纠集了一干人众,持着械具已匆匆赶到,但四只狗似乎早有准备,从山上腾空而下,像瀑布,像波浪,涌向北门,面对敞开的大门,视若未见,跨栏比赛一般,从高高的铁栅栏上一跃而过,不见了。

侦察兵哆嗦着问科长:“天有异象,是不是要闹地震?”科长叹了口气:“黑眉死了,它们这是在示威呢!”

又三日,正是午间。南门守卫报警,说又有只黄狗潜入校园。科长看监控,不禁出了身冷汗。从狗的眉心黑斑判断,是黑眉的儿子。当初它被人抱养时才巴掌大小,取名黑点,如今已两尺多长,是一只雄赳赳的公狗了。他对门卫说:“这狗是有主人的,想来不会有啥危害,派人跟踪,一旦有事再行驱赶。”

和前面的狗一样,黑点的第一站,也是奔了丁香园。它在剑麻丛中左冲右突,吱吱地叫着,像要找寻什么,又像在呼唤什么,但什么也没找到,什么也没有出现。接着,它跳到一块刻石上呜呜地仰首长鸣,那声音高低抑扬,如泣如诉,凄厉而瘮人。不远处长椅上有对情侣,正卿卿我我,闻声惊起,吓得仓皇而逃。大约三分钟后,它在一棵丁香树下撒了泡尿,又朝西奔去,先到桂园,再到梅园,每至一处,便在地上嗅来嗅去,嗯嗯唔唔地呻吟着,边嗅边吼,且吼且行,最后,奔至南操场的高墙下,一跃而出,没了踪影。

守卫松了口气:“这下好了,彻底清静了。”

科长摇摇头:“狗这东西,灵性得很,不定何时,还会卷土重来。”

半月过去了,校园里一片宁静。这天晚上,我驱车过丁香园,在花园的拐角处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绕过门口刻石,走向剑麻丛。灯光中,他头顶微秃,背有些驼,倒背着双手,似乎在漫无目标地游走,又似在寻找着什么。不禁好奇,放慢车速,从倒车镜回望,大吃一惊,那人居然是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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