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主任

清风朗月  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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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里的小人物”之五

何主任

何主任的老伴去世了。

这事来得很突然，一下子就让何主任蒙了。头天晚上，老伴还跟他有说有笑地包饺子吃。羊肉大葱馅，老伴最喜欢的口味儿。何主任这一碗吃完了，老伴那一碗还剩一个，老伴皱皱眉说，这个有点吃不下了。何主任笑道：就一个，不值当剩下。老伴说，好好好，你不让我剩，我就吃了它。不想刚吃下半口，突然觉得难受得厉害。何主任见状着了慌，急忙拨打120，等急救车赶来时，老伴的手脚都凉了。 

何主任当即捶胸顿足，放声大哭：“不就是吃个饺子么？怎么还把命给搭进去了？”有人宽慰他，何主任你也别太伤心，也许你老伴命中该有此劫，不过呢，无疾而终，死前也没受啥罪，就节哀顺变吧。也有人叹息道，人这一辈子啊，吃下的饭都是有定数的，命里几个饺子就几个饺子，多吃一口都不行。

何主任今年六十七，老伴小他两岁，都已退休。生有一个儿子，已成家另过。何主任人缘不错，不少有官职的人退休后，不到一两年，大家对他的称呼就变成了老张、老李、老王、老韩头，但何主任例外。何主任年轻时很能干，无论是才华学识还是组织能力，都很受领导赏识，被提拔的也早，是他所在的部门中最年轻的主任。不过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无论何主任怎样兢兢业业，在仕途上却再无进展。眼见得后辈一个个地超越了自己，后浪把前浪拍在了沙滩上，他还是个原地踏步的老主任。有人开玩笑说，何主任不仅是最年轻有为的主任，而且还是任职年限最长的主任，可以说是善始善终啊。听到这些，他只有苦笑几声。后来退了休，也没哪个人喊他一声老何，大家还习惯叫他何主任，好像“主任”两个字，已经成为了他身上的烙印，去不掉了。 

刚退休时，何主任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有种莫名的失落感，直到在路边结交了一位养鸟的老者。老者爱搭讪，一开口就是顺口溜，什么“天增岁月人增寿，树木发芽把鸟遛”，什么“家家户户放鞭炮，不如我的鸟儿叫”，什么“喂点虫子和青菜，小鸟越长越可爱”，聊了几次，何主任也就动了心，跟着老者养起鸟来了。老伴呢，也不喜欢跟小区里的那些老太太整天坐在大门口拿着个蒲扇聊天，她嫌那些人东家长西家短地嘴碎，平时呢就宅在家里，做饭，打扫，闲了就拿起针线来，刺个十字绣什么的。

现在，老伴突然不在了。何主任仿佛觉得是命运朝着他“砰”地开了一枪，子弹穿膛而过，只留下了一个无形的黑洞，让他有了一种冷飕飕的孤寂感。

儿子说，爸，你跟我们一起住吧！儿子儿媳是名牌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们一毕业就到北京闯荡。打拼了好几年，总算是找到勉强能立足的单位，落下了北京户口，这着实让小城里的熟人啧啧羡慕了一阵。起初小两口不想要孩子，觉得生活压力大。何主任夫妇就拿出了大半生的积蓄，帮他们在北京买了一套房，钱还差点，小两口就又贷了一部分款。老伴在世时，还常劝他们早点要孩子，趁着这会儿爹娘退休了，有时间也有精力，可以帮他们带带。谁知，唉！ 

何主任把小鸟送了人，就跟儿子一起去北京住。但待了没多久，何主任就坚决地回来了。

有人打趣，嫌大城市物价贵？嫌出门交通不方便？嫌没个熟人聊天？何主任笑笑。原因他不想对外人说。主要呢，还是生活不习惯，感觉不自在。儿媳虽说亲近，但讲究太多。地面要一尘不染，物品要摆放有序，生活细节也太繁琐。何主任不是忘了把烟灰倒掉，就是忘了洗过澡顺手拖拖地，有时还会错穿了儿子的拖鞋。以前老伴唠叨他几句，就顺手把活儿干了。儿媳从不唠叨，但眼神里露出不快。

还有一点，何主任实在是看不惯，儿子儿媳真是一对奇怪的生物，两人参加工作也有些年头了，都快奔四的人了，不知中了哪门子邪，非要选择做丁克家庭。丁克，丁克，繁衍后代的欲望都没有了，社会还进步个啥？如果人人都这么想，人类还不得灭绝呀？何主任有点后悔供儿子读书了，这书读得越多，人怎么就变得越傻了呢？

回到自己的老房子，何主任睡了一整天，醒来他开始思考人生。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都退休了，还有什么要奔的前程？他夹了一瓶酒，出门到餐馆，点了菜，慢慢地喝。

忽见一个衣着朴素的乡下女孩，从橱窗外匆匆而过。他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那时候，自己还在山里的中学读书，同班的小翠瓜子脸，长得很是清秀，有事没事常找他搭话，有时还会抓一把酸枣拿几个柿子塞给他吃。他那时又高又瘦，模样还算英俊，不像现在这样体态臃肿，还挺个啤酒肚。那时他知道小翠的好意，自己也多少有些动心，但还是老想着走到山外去，谋个前程，所以也就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她。几十年过去了，不知小翠现在怎样了。——算了算了，青春是用来回忆的，不是可以追寻的，如果现在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粗门大嗓的老太婆小翠，那自己的美好回忆又该如何寄托呢？

自己有房，还有退休金，过个舒心的晚年生活还不算难。干脆找个保姆吧！打定了主意，何主任就找到了中介。中介眨巴着眼睛，弦外有音地问：“你到底是找个保姆呢？还是老伴？”何主任不解。中介说：“看你这岁数，还有你这条件，不如找个老伴。”“那，我还得跟儿子商量一下。”“商量个啥？你找个保姆，给人家一份工钱就行了。找个老伴呢，一则可以当保姆用，二则呢，也可以做个伴。反正也不领结婚证啥的，将来呢，双方也没经济方面的纠纷，两清。”“这？也能行？” 

何主任考虑半天，还是觉得找个保姆好。当了多半辈子主任了，不能晚节不保，让别人说了闲话。中介就推荐了盖老太来家当保姆。盖老太五十来岁，人长得还算齐整。她中年丧夫，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都是她一手带大成了家。双胞胎儿子的下一代又是双胞胎，盖老太有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被两边的儿子儿媳抢着，不是到这家看孙子，就是到那家看孙女。现在孙子孙女都上了学，盖老太也就闲了下来。她没正式工作，但做得一手好饭菜，就想着出来当保姆，早上来，晚上回，做饭洗衣打扫，挣些钱来贴补家用。 

何主任现在不养鸟了，每天到公园散散步，在街角看看别人下象棋，回家有现成的饭吃，晚上看会儿电视就休息。盖老太知冷知热的，干活也算勤快麻利。当然，也因为何主任的要求原本也不高，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有一天，盖老太忽然说，何主任，商量个事。我的老房子，离孙子的学校近，儿子儿媳想搬过来住。你这里地方大，我干脆晚上也别走了，省了路上的时间，你看行不行？何主任愣了一下，随即笑呵呵地说，客气个啥？都不是外人，想来住，就长期住下吧。 

2022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