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朗月 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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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学问为性情的先生们
付定裕
近日与丹兄闲谈，他为大一学生讲授现代文学，我为大二学生讲授古代文学。我说您一开讲就把我们古代文学宣判了死刑，说我们是贵族文学、山林文学，僵死的文学，丹兄笑言一年之后你就把她复活了。我对自己复活古典文学的能力并不自信，但这让我想起读本科时的几位古典文学老师，他们个性鲜明，个个具有复活古典文学的本领。
我本科就读于河南大学中文系，那时候大学还没有扩招，且居于相对封闭的开封古城，尚且保存着一些老大学的精神传统。记得刚入大学，文学馆里赫然挂着四位老者的照片，号称“中文四老”， 陡然感受到走进知识殿堂的神圣感。后来才知道“四老”是于安澜、华钟彦、高文、任访秋四位学问渊深的老先生。当时于、高、任三位先生均尚在世，于先生的音韵画论篆书，华先生的诗词创作与吟诵，高先生的金石学与唐诗学，任先生的近代文学研究，在国内都有较大的影响。四老之外，对中文系学术传统有较深影响的还有李嘉言、万曼、李春祥等先生。我的古典文学老师大多是老先生们精心培养的学生，所以，从老师们的身上能够隐约看到老先生们的典范。
当时的大学还比较清静，老师们没有发论文、搞项目的压力和热情，上课是老师本本分分的事业。古典文学的老师们尤其显得沉静古板，可他们一登讲台，就像粉墨登场一般，神采飞扬。中文系的古代文学分四个学期讲授，每个学期有两名主讲老师，由八名老师担纲，可谓阵容强大，每个老师又都铆足了劲儿，集中展现自己的拿手绝活儿，这对本科生来说着实幸运。
讲授先秦文学的是华锋和边家珍老师。华锋老师是华钟彦先生的哲嗣，讲授《诗经》和《楚辞》。华老师讲课“言必称先父”，还为我们示范过“华氏吟诵调”。当时我年少清狂，不以为然，后来理解了学问传承的价值和意义，知道华老师为传承老先生的“华氏吟诵调”所作的大量工作，属于“善继先人之志，善述先人之事”的典型，所以，对华老师渐渐充满敬意。边家珍老师讲授先秦诸子散文和史传散文，边老师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说话慢声细语。上课之前，先从皮包里取出小小的茶盏子，然后再拿出大水壶，一边讲课，一边自斟自饮。在一群农村孩子的眼里这样喝水多少有点做作，但内心深处却暗自发誓以后也要过这样雅致的生活。如今边老师已是山东大学的著名教授、博导，而我仍然习惯大口喝水。
“
河大十号楼
—— 我们当年上课的地方
王利锁和马予静老师讲授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都是具有魏晋风度的人物。王老师一口浓重的洛阳口音，对人生似乎有很深的了悟。讲课时，总是嘴角扬起，尤其是讲到《报任安书》司马迁遭遇李陵事件时，嘴角扬到了四十五度的弧度，带着一种愤世又傲世的意味。马予静老师干净利落，性情高傲，嘴角微微上扬，对世事总是流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大概是受魏晋名士“发言玄远”的影响吧。
张大新和常萍老师讲授唐宋文学，二位却风格迥异。大新老师讲课，四平八稳，一黑板一黑板地板书，学生忙着低头记笔记，课后能够对所学知识有全面系统的掌握。大新老师为学端方谨严，在河南地方戏的整理和研究上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但他对学生却随和亲切，属于“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好老师。常萍老师与大新老师的平实形成鲜明对比，完全是才女型的天马行空，挥洒自如，学生听得入神，完全顾不上记笔记。常老师教授我们时已不年轻，但讲到尽兴处，将长发向后一挥，飘逸潇洒。她讲王维的恬淡自然，她就是王维；讲苏轼的旷达，她就是苏轼；讲李煜、讲晏几道，深情绵邈，令人动容。常老师后来不写论文，不评职称，全身心地投入教学，广受学生追捧，一度成为网络上的传奇人物。
张进德和曹炳建老师讲授元明清文学。张进德老师讲元杂剧和《金瓶梅》，后来还专门开过《金瓶梅》选修课。张老师精力充沛，口若悬河，儒雅气质中透着一股精明强干、干脆利落之风，讲起元杂剧和《金瓶梅》中的市井风情、人世百态，入骨三分，声貌如在眼前。曹炳建老师讲《西游记》和清代文学，上课手不离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讲到高兴处，会情不自禁，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充满魔力。在他那充满魔力的笑声里，有他所讲人物的性格。讲孙悟空，你能从他的笑声里听出得意、狂傲、童真；讲《聊斋》，笑声里充满了鬼气，孤傲、无奈、冷峻，令人后背发凉。我虽然没有和曹老师私下交流过，但可以体会得到他是一位淡泊而狂狷、清高而孤傲的文人。
我的这几位可敬的古典文学老师，性情各异，却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那就是能够化学问为性情。他们在一遍遍传授知识的过程中，将学问内化为滋养身家性命的精神养分，生命为之充实而饱满。同时，他们又能把知识传承提升为人格的展示与自然性情的流露。如今，他们大都已经退休，而这些“老大学”的精神传统在今天愈见稀薄，稀薄得就要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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