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小王子》在世界范围内的风靡本身已经成为一个难以给出系统阐释的现象,流行文化通常的做法是将这个文本和它的作者一再地戏剧化,并试图从中榨取更多的文化资源。针对这一问题,哪怕只是为了阻止人们对圣埃克苏佩里过于夸张的想象,希夫的这本新著《小王子的玫瑰与星辰:圣埃克苏佩里传》,资料翔实,在笔者看来仍然是非常必要的,虽然他要处理的这位传主可能是20世纪最重要的童话制造者,一个梦想家。
毫无疑问,圣埃克苏佩里属于“性格型”的作家,在来到朱比角担任邮政飞行员之前,他已经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在写给母亲的信中他说:“我如此不同寻常,请试着照我真实的样子来看待我吧。”但什么才是真实的样子?西撒哈拉沙漠的贫瘠与寂静映照出这个寡言男人孤独的身影,仿佛孤独就是他唯一的真实。沙漠的日落让人想起他笔下的小王子,他们仿佛同样站在了这个世界的尽头,那是一个极为宽广、延伸至无穷的地方,却没有陪伴。在观看日落这个细节中,我们仿佛看到圣埃克苏佩里与小王子的背影重合,看到现实与童话的重合,虽然那很可能是诸多末世风景中的一种,是不祥的,悲剧性的。
然而20世纪的西方对《小王子》的尊崇恰恰就建立在这种“末世感”的基础之上,这是理想主义与个人主义的交汇点。一个忠于自我的人,以一种理想的形态写下了文字,并结束了生命,这让圣埃克苏佩里看上去与他的故事完美融合。虽然它也许有着残酷的一面,但我们也确实难以否认,无论是作者本人的命运,还是他的精神底色,都是属于童话的。在很大程度上,他在现实中践行这种“童话”的本质,那就是自觉地将自己的生活与这个世界区隔开来。他选择天空,是为了与大地区隔;他选择沙漠,是为了与都市区隔;他选择写作,是为了与常规化的生活区隔。他彻底地沉溺于对自我世界的再造,并小心翼翼地保护它不被侵扰,在各种复杂的处境中保持脆弱的平衡。在妻子龚苏萝的眼里,“每次接到一件新工作,圣埃克苏佩里都能马上把钱花掉。”当然,这并不妨碍她的丈夫一手制造了一个以坠机作威胁而向她求婚的极端浪漫爱情故事。可想而知,《小王子》中一切激动人心的元素在作者身上是如何以一种神奇的,又近乎灾难性的方式被重演了一遍。然而,他最终还是被排挤出了日常的生活,被排挤出了任何一个既定的体系,无论是作为军人,还是作家,即时的成功总是伴着令人不快的各种搅扰,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还要被动地扮演一位任劳任怨的“民族英雄”。
最为讽刺的是,圣埃克苏佩里是带着对戴高乐政府的厌恶离去的,他消失在天空中,尸骨无存,距离1944年8月25日巴黎解放仅三周时间。在给妻子的信中,他表示如果自己被击落,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会惹她痛哭。多年后,龚苏萝在回忆录《玫瑰的回忆》中重构了圣埃克苏佩里的形象,她将自己暗示为《小王子》中的玫瑰,不断地添加各种两人相处的种种细节。这是不难理解的,毕竟她的丈夫对她的爱过于抽象,就像他理想中的星辰与玫瑰一样,不过是童话世界中的一系列符号。而这一切,最终都带着不祥的气息指向甚至论证了他的死亡的必然性。不,甚至不是死亡,而是消失,它们似乎在暗示他的消失是合理的,它使他的生命导向某种完整,因此也就能被展现和阐释得更加和谐。这究竟是一个人的升华,还是失败?
如今,当旅客们住进法国当地的小王子主题酒店时,他们会有兴致去思考圣埃克苏佩里一生的各种矛盾和荒诞吗?童话世界其实是可以被不断建造的,然而作为一个人,或一本传记的主人公,他只是展示了自己的独一而已。(陈嫣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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