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可供休息的一个星期天
成都一个地名裂变成好几个地名
每个地名都呈现出陌生的街道
青羊宫和百花潭位居于街道的中心
来去的汽车像抛来抛去的大靴子
在雨夹雪的天空之下，我也抛了一双
大靴子——西郊河溅起古老的水花
一面之缘的出租车不会给人留下脚印
百花潭的水安静得像巨大的岩石
高速横穿的地铁不能扰动一丝波纹
仿佛透明的地面上是行人在缓慢蠕动
从古至今，比这座城市更为恒常
我带着青羊宫和百花潭的地名来了
在远离成都的许多地方——昔日
成都的地名好像夜晚的星辰那么遥远
一个个印刷在纸上的汉字闪着光芒
司马相如坐在狭小的书桌前
懒得开窗户，室外还来点儿琴声悠扬
银杏叶簌簌飘落，偶尔一点儿雨
司马相如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琴台路
同样的文字由于不同时刻的书写
司马相如把自己的名字镶嵌于其中
一篇文章的生成就像一块岩石
成都平原的土壤像水让出岩石的位置
地面许多事物映照出星空的影子
在北门，我注意到滚滚而来的河水
不顾一切涌向林立的高楼大厦
在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之前，它是孤独的
我一直以为它是成都唯一的河流
在穿过无数的大街小巷之后
我以为它是热闹的，它有很多名字呀
府河，南河（古称锦江），沙河，清水河
杜甫诞生以后，成都又多了一条河
那是落难流亡的杜甫异乡的河流
在他私人的庭院，有一条写诗的河流
属于他内心的浣花溪安静地流淌着
一千年之后，这条河就属于全世界了
在成都，我与许多人相遇却毫不相干
我们彼此并不认识，就像生活在不同朝代
而我所认识的人物早已为别人认识
我们认识的那些人仅仅被我们认识而已
难道成都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因为认识得太多反倒让自己陷入孤立
嗖嗖的冷风不断吹入百花潭公园
里面站着避雨的老人越来越多
他们好像一直站在我过去的记忆中
在许多成都人还在躺着睡懒觉的星期天
雨夹雪的天空有点儿杜甫的味道——
公园里的古木没有被杜甫写进诗歌
它们没有名字的生存状态持续了多少年
谁也不知道，就像多数成都人一样
既没有写诗的爱好也没有被写进诗歌
浣花溪就是附近一条小小的河流
与生活相关的是捕鱼、濯衣或看风景
远古时代以来，生活排污不可避免
与生活无关的事物便相当于不存在了
在西郊河畔刷着红漆的仿古长廊上
好几个老人拿着毛笔在练习书法
古老的汉字从老人的身体脱离的过程
让我看清了意识和手指之间的关系
就像事物和它的影子构成了特定的空间
老人把理解了几十年的词语写出来
而我的理解远远不如——就像在成都
在百花潭公园，一位孤独的老人
迫不及待把一种开紫色花的树名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为何对陌生人这样热情
他会不会回家把这种知识告诉家里人
我和他之间是对一棵树的认识差异
就是几十年和一瞬间的时间隔离——
同一个公园如何，同一条河流又如何
我理解得最深的汉字并不在现实的成都
杜甫把杜甫理解过的成都给了我们
在空间之上，时间又创造了新的空间
有人说，古代一个和尚跌进浣花溪
他的袈裟一经清洗便是百花盛开——
喜欢写作的人就相信记录这种故事的文字
还有散花楼反复出现在火焰和泥土之间
一个肉身的李白即使登上散花楼也不真实
他得把文字变成黄金和珠宝的那种样子
但李白一个人说了不算，大家说了算
至少一千年，李白的文字保持着财富的状态
一千年以来，黄金和石块在相互转换——
我的运气不错，每次都碰见石块变成黄金
不仅如此，钢筋和水泥也在变成黄金呐
在琴台路，每个大发横财的人都在说话
尤其是那些年迈的人，心里装着黄金
而衣着却那么随便朴素，他们的话最值钱
凡是被他们述说过的事物已沾上了金粉——
更多的人是不说话的——好像隔着几个朝代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长得差不多吧
有什么话可说的，想说的都被说了好多遍
比如成都又下雪了，杜甫草堂的景色
往来穿梭的地铁停靠的站点和时刻——
越来越多的事物在语言中找到了存在的实力
几乎不用表达什么，我们越来越轻松啦
写什么诗嘛，使用文字有多大的用——
好，这样吧，我们的时间经不起损耗
我们只是简简单单走一趟，地名也不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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