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思想家康德说过这样一句话：要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智否定。
我认为，下意识的否定往往都不够理智。
有人说文凭很重要，有人说文凭不重要。先别急着否定，我们理智地思考一番，再做评断。
钱钟书先生的《围城》里有一段话：
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多掩盖起来。
看过《围城》的读者，应该都知道，方鸿渐留学归来，没有拿到任何文凭，为了弄到一块“遮羞布”，买了假博士文凭。后来，受邀为学校师生演讲，学问上的空疏、寡陋就全都藏不住了。我们能以类似的案例，断定文凭不重要吗？
不能。如果文凭是造假得来的，或是学艺不精混来的，这文凭就无法体现一个人的能力，也就没有了分量。但这并不等同于文凭不重要。方鸿渐是如何体会到文凭之重要的？是“受到两面夹攻”，才意识到文凭有多重要。
一方面，父亲方老先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威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决不勉强儿子，但周经理（丈人）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
另一方面，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但愿能够继承父业），后来居上，愚与有荣焉。”
方鸿渐怎么看文凭？“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他到了欧洲什么也没学，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随便听几门功课，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看银行卡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着回国了。这痛骂不过是表演，因为他没能力没学识更没付出一点努力，拿不到文凭，便要痛骂博士头衔毫无实际。请问他的实际在哪里？是独自钻研学术了，还是和先进青年一道办杂志了？既无文凭这张纸，也无真才实学。
方老先生怎么看文凭？“大不谓然（非常不赞同）”，个人揣测，方老先生的看法是：能拿到博士文凭，一定程度上代表一个人有很高的道德修养、才能学识，但空有一纸文凭，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德行和才学，这样的文凭也是没有分量的。这也是我对文凭和头衔的看法。况且儿子大了，不好再用父亲的威严去压他，便信上顺着儿子说，“深知头衔无用”。
方鸿渐丈人怎么看文凭？先说“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后话锋一转，“但，你爹好歹是个前清举人（孝廉公），你不考个洋进士文凭继承父业，有点说不过去吧？再者说，有文凭我脸上也有光啊！”周经理很看重文凭和头衔，尤其是能给他带来荣光的部分。
很久以前，我认为文凭是个虚名，仅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一个人过往的学习能力，和应试体系下的表现，不能完全代表一个人的才学和德行，更不代表一个人的现在和将来。
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过一些人，他们逢人便说，“我是XX大学毕业，双硕士学位……”。这话，周经理之流必是喜闻乐见的，或许会向人夸耀“我也是和名牌大学双硕士相熟的”；方鸿渐之流必是痛骂文凭毫无实际可言。我以为逢人便自夸，是傲慢的行径，不管这文凭有无实际可言，此类优越感爆棚者必当敬而远之。听闻此言，无须痛骂，无须谄媚，一笑了之。当一个人自认为是天才，那么他就离平庸就不远了。
近一两年，当我从面试者视角，切换到招聘者视角，我对文凭又有了新的看法。
文凭很重要，它大大节省了企业用人筛选的时间成本，而且基本保证了人才选拔的下限。一个学习再差再不努力的大学毕业生，只要他拿到了毕业证学位证，他就具备了基本的学习能力和道德修养。当然，不排除滥竽充数者，也不排除道德修养不高者。就整体而言，文凭还是能反映一些东西的。
文凭不是企业用人的唯一标准，但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参考标准。
对有些企业来说，它是门槛下限，比如非本科会被直接刷掉。为什么？人才市场饱和，本科硕博毕业生数量逐年增长，从经济学角度来讲，当市场供大于求，商品价格会下降。人才就是人才市场里的商品，其价格的下降，不仅体现在工资上，更体现在文凭的贬值上。100个人竞争一个岗位，用人单位必然会设定多个条件，以确保人才质量和相对公平，文凭只是一个基本条件。
但文凭也不是绝对，用人单位选拔人才，会综合考量诸多因素：曾获证书、工作业绩、沟通表达、性格品格、道德修养、外在形象等。
你有没有发现，前两项还可以和文凭一样，有权威认证或者数据量化，但后三项就比较难判断，也存在部分主观因素。
文凭从本质来看，是一种普遍的社会认同，它和头衔、称号、证书、奖项有着相同的本质，代表社会对一个人的某种普遍认同。
得不到社会的普遍认同，不代表一个人不好，也许他需要时间，有待被社会看到，比如尼采、梵高。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同，只代表一个人在某一方面的好，比如太宰治、芥川龙之介能写留名青史的文学好作品，但不代表他们在生活中拥有获得幸福的能力。
文凭这东西，高一点不亏，低一点不可耻，重点看行业的准入门槛，门槛可能是文凭，是能力，或是其他东西。
我们不必跟门槛较劲，也不必跟应试体系或用人选拔制度较劲，毕竟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有能力改变制度的人改变制度，没能力改变制度的人就要学会顺应制度，在制度之下完成自己的创造。
双雪涛《聋哑时代》里写过一个同学，有天赋但总与制度对着干。孙老师徇私舞弊，篡改试卷成绩，把留学名额给了“亲信”，这位同学写了大字报贴在孙老师门上，为朋友打抱不平。最后被制度毁灭，制度有问题没错，但他以卵击石牺牲的是自己的人生，实在不值得。
我们的最终目标不是迈过门槛就万事大吉了，不是考个本科硕士博士文凭就结束了，而是我们迈过这道门槛之后，要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做那件事于“我”而言意义何在？
我常常思考上面这两个问题，从有自我意识起直到现在。它们可以说是我人生的路标。
当下，我想做的那件事就是：为我自己，也为读者，写好文章。先对自己负责，这文章若我不喜欢也不想写便不必写，即使写出来也没有灵魂。我喜欢我想写，便要写得好。怎样算好？真诚、美好、有趣、有创造性、给人启迪，真诚是基本，其他是追求。写好文章，便是对读者负责。
写好文章意义何在？写好文章这个过程本身令我愉悦，读者喜欢认同也让我开心，皆大欢喜。就目前而言，我把写好文章当作毕生使命。以后，不必妄断，顺其自然。
（至于读者的差评，要谨慎对待，它是一面镜子，让作者修正自我，也是一把利刃，让作者丢弃好文章。）
对我来说，门槛是什么？是取得“作家”这个头衔，但我不能为了这个头衔，忘记自己的初心。如何取得这个头衔？写好文章，获得奖项，奖项才是真正的门槛。跨过这个门槛之后，我获得了什么？在社会的普遍认同之下，流淌的是我写下的那些好文章，是我和读者共同经历过的，生活的热情与内心的悸动。“作家”之后的下一个目标，是成为“更好的作家”，之后是“伟大的作家”，也许我连这第一个门槛都迈不过去，但是管它呢？能得到很多人认同，也是美事一桩。得不到“文凭”，至少我还享受写下好文章的过程。
“文凭”重要吗？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它，你把它当作一张纸，还是这张纸背后无数的好文章。重要的是，你知道别人怎么看它，能理解别人的看法。而别人怎么看待它，一点也不重要，因为这是你的人生。
（题图为高中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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