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诗人丨VOL.40 艳阳天 （完）

流丨浪丨诗丨人

她用身体托起了一天的朝阳与黄昏！

VOL.40 艳阳天

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也不再得赏赐，他们的名无人记念。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早都消灭。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业，他们永不再有份了。

——《旧约·传道书》

苏苏如常起床，刷牙洗脸开始新的一天，她用手抹去了停留在镜子上的雾气，里面的她素颜，气色依然沉闷，对于这个她，也不再陌生，不过今日不一样，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阿政做好的早餐摆放在餐桌，人早就出门上班，昨晚阿政有说，他今天要晚一点回来。她安静地吃完早餐，换了一身衣服，出门，不过不是去上班，她要去一个地方，一个让她快乐的地方。

苏苏说在被阿政欺负的日子里，她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在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地里奔跑，但是她不害怕，她很自由，很享受，她张开双臂拥抱着那里的空气。跑累了之后，她就慢慢地走，走着走着，她看到一个衣柜，衣柜前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面镜子，还有一些化妆品，一个女人从衣柜里走了出来，赤裸着身体，苏苏离女人并不远，可以看到她身上有着淤青，在手臂上，在背上，还有在大腿和小腿上。她在挑选衣服，一件又一件地试穿着，总共试了三套，最后她挑选一件白色衬衫，一条黑色的一字裙，然后配上一双素色的高跟鞋。女人对着镜子转了几圈，从表情上看很满意，然后她拿起梳子，将头发梳整齐，她的头发是微卷的，过肩有15厘米，以苏苏做过发型师的经验来看，女人这个头发是刚做不久的，因为波浪还有着弹性。梳理完头发之后，女人坐下，对着镜子开始化妆，从脸颊到眉毛，然后到嘴唇，过程有微风吹来，但她从容淡定，一抹红色落在嘴唇，颜色和气色都在阳光映照下倍加精神。

女人并没有发现苏苏的身影，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点起了一堆火，将剩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烧掉，然后拿出一本书，像是日记本，一页一页地撕下来，烧掉。白天之下，火光并不清晰，但有淡淡的青烟升起，一缕，一缕地，到天上去，化作云烟，飞到远方。在日记本即将被撕完时，她开始朗诵里面的文字：

点火，从朽木里钻出

在漫天风雪中

在残草狼藉的田野里

在清冷无声的清晨和夜晚

用一首歌的时间

看尽你眼中世界的荒谬

点火，我扶起一根树枝

把昨日失智的粗语

和梦中吹散的誓言

并列地，排放

生命的火苗，蔓延，蔓延

灰烬铺满了夜空，不安生

我要去无边的原野

我要去看无边的原野

我要在无边的原野

点火，放在手中

追赶，摇曳

与万物的影子纠缠整夜

一边死去，一边重生

读完之后，女人将最后的一页扔进火里，她笑了，疯狂地笑，肆无忌惮地笑，她对着天空呐喊，喊着不易理解的语言。一阵自我发泄之后，她捧起镜子，端详了自己起来，她透过镜子看到了背后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苏苏察觉到她好像有被她看到，于是赶紧躲了起来。女人向苏苏走去，苏苏害怕地逃跑，逃跑，拼命地逃跑......女人的源源不断地笑声从背后传来，像一首哀怨的歌曲，对了，苏苏想起来，是丧礼上的音乐旋律。女人跑得很快，与苏苏距离越来越近，苏苏回头，清晰地看到了那女人的脸庞，是她 ，是镜子里的她，一模一样，她见过，她见过。苏苏开始恐慌，呼吸加速，背对着往后退，女人一步一步地迫近，想要将她消灭。突然一些泥土降落在她身上，开始像毛毛细雨，接着如秋雨带着湿气，最后像仲夏的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地落在她的身上，漫过肩膀，耳朵，头颅，再到眼睛。她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连呼吸也变得吃力，她拼命地挣扎，发现已经动弹不了，不过此时她听到有人的声音，有哭泣的，有祷告的，声音渐小，最后消失，眼前一片漆黑，苏苏什么也看不见了。

 

待苏苏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了无边的原野里，微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把她旁边的绿草摇曳，她转过头，还发现与绿草夹在一起的还有几朵鲜艳的花，有玫瑰花，菊花，向日葵，她拿过一株玫瑰花，是红色的。她把玫瑰花靠近鼻子试图去闻它的芳香，可惜并没有，她记得玫瑰花是有香味的，很淡雅的香气。她收到的第一束玫瑰花是何自辉送的，是在艺术照的那天，何自辉紧紧地抱着她，在耳边说着感谢和我爱你的话，然后从身后拿出了一束玫瑰花，总共九株，是代表他们的爱情长长久久之意吗？苏苏问。何自辉说，是代表你的美丽永恒。

 

苏苏放下玫瑰花，开始欣赏这湛蓝的天空，她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左眼，挡住一些耀眼的光，然后用手弄成一个圆筒像望远镜的形状放在右眼上，陈家安有跟她说过，这样子用一只眼看东西会更加清晰的，果然是真的呢！苏苏看到了一只鸟飞过，然后有蜻蜓飞来，还有蝴蝶，她伸出双手，一只蜻蜓停在她手上不久之后又飞走，苏苏马上起来搜索蜻蜓的飞行方向，它飞得很远很远，直到苏苏看不见它。

苏苏四周环绕，像是在搜寻什么，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很多人，有爸爸妈妈的声音，有二妹，弟弟，好像还有三妹，对，是他们的声音，苏苏确定。他们在谈论着今年过年要煮什么年菜，苏苏家里的风俗是过年都要煮大炖菜，形式不一，她最爱吃这个。小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才有相对丰盛的菜肴，所以她很珍惜。离开家之后，这样的味道就消失了，即使再回去，也不再是那个味道。她反而更想念老梦的南方菜，有老火靓汤，有烧鸭烧鹅，还有那真诚的祝福。

讨论的声音似是而非，又不见其身影，结果看到的是阿政，她问阿政是不是有人在说话，是不是三妹回来了，阿政拨开她脸上的头发，说，没有，是苏苏在做梦而已。苏苏不相信，她并没有做梦，她真的听到，还看到了一个很像她的女人，是她带她来这里的。苏苏拼命地打自己的脸，试图在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她很用力，都打出了红印子，阿政用力地制止了她，只能顺从她的意思说是真的，她说得对，都是真的。苏苏情绪失控地哭着跟阿政说对不起，阿政说苏苏没有错，不用道歉。苏苏说对不起是因为她做不到爱上阿政，她做不到，无论怎么尝试，她都做不到。阿政想抱住苏苏，好让她情绪稳定，但依然不敢靠近，他怕每一次这样的靠近就会伤害她一次。阿政见苏苏情绪有慢慢稳定下来了，就离开了房间去做饭，苏苏把自己卷缩，在灯光填满的房间里只看到漆黑一片。

 

那一天，阿政回来得很晚，发现苏苏不见了。他在黑夜的街道里穿梭，工作坊，平时独坐的地方，娘家，自己母亲的家，凡是能猜到的地方都没有踪影。阿政记得苏苏在跟她刚结婚的时候，苏苏问过他，如果她突然消失了，会不会去找他。阿政回答得毫不犹豫，说：“会。”苏苏听到这个答案后，笑了，阿政不知道苏苏为什么笑。

 

现在的苏苏依然笑着，在万物之下，躺在无边的原野里，微笑着，她在笑一个苟延残喘的人生，在笑一个千疮百孔的人生，在笑一个愚昧自私的自己。

流浪后的折回，犹如海浪卷土重来，她低估了“故乡”的力量，也高估了自己的决心。生命之于她来说是什么，苏苏其实一直在思考，但这并不能依靠三言两语或者看似无畏的勇敢就能找到答案。她承认自己的懦弱，承认自己的慌张，承认自己的自私……

 

翌日，阿政找到了苏苏，在距离家十公里之外的荒野里，她妆容精致，面带微笑，与天空对视。

 

是日，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