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藕的第274篇涂鸦
藕记
总是觉得，中文，尤其古汉语的洗练是文字世界的巅峰，常常以一当十，仍能回味无穷。但是说到经历这个词，却似乎是英语单词更为意蕴深邃。experience,有ex这样表示过去的前缀，加上婉转曲折的发音，收藏了整个的曾经。言犹在耳，却又意兴阑珊。
意外总是披着寻常外衣来势汹汹。
在那个惊心动魄的上午，能够行走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爸爸在做过心电图之后，被迅速推进抢救室，然后我被叫去医生办公室。在与医生的谈话中，我骤然理解到正在发生的一切的厉害。
医生言简意赅告诉我虽然超过心梗最佳干预的黄金六小时，但仍觉得有尝试手术的必要。种种风险一一释明，我尽力捕捉他口罩后声音里每一个字眼的意义，眼泪不知不觉漫出了眼眶。内心已经四分五裂，拼命对着医生点头，心里说医生一定要救回我爸爸，却一句话都不曾出口。
跟妈妈说你守着爸爸别动，别的让我来。其实自己也是懵的，只有听从医护的嘱咐，飞奔着一件一件去各处办理一堆手续。在电梯里一反常态地大声喊按钮的陌生人，快点进来，快。完全是无意识地在讲话，刷卡，拿药，交给护士，签各种表格，同意书，已经无法分辨那些文件里文字的意义。委托人，受托人，风险，平日耳熟能详的词汇，变得语焉不详，只知道机械地在需要的地方歪斜着写下需要写的所有汉字数字而已。
直到办完住院手续，回到抢救室，里面的护士不等我开口就告诉我爸爸已经进入手术室，同时指明楼层和可以搭乘的电梯。
坐在手术室门口寒光闪闪的金属椅子上，跟弟弟通完话。打开备忘录打出一段试图镇定自己的文字，发在匿名的社交媒体。
“穿梭在医院的抢救室和收费取药窗口拿报告办手续，自从医生跟我谈话签手术同意书之后眼泪不停模糊视线，擦干了再奔跑。直到他现在进入手术室，才可以恣意流泪。我好害怕失去这个给我生命的男人。真的非常非常害怕。”
泪水早已洇湿口罩的边缘。
焦灼地等待。希望听到医生来叫家属谈话，又在怕。
不饥不渴度过了整个上午。妈妈六神无主地不知跑去哪里说是去买食物和水要给我。
我须臾不敢离开，紧盯手术室的门，害怕错过每一次门的开合人的进出，连眼泪也不许此刻来扰乱。
弟弟赶来，跟他简单复述医生的谈话。平静讲完。忽然再次泪如雨下。
怪妈妈发现迟，怪社区医生处置不及时，最怪的是自己大意又不够坚持，耽误了最佳时机。纵是心里千回百转，无法把深深的自责和后怕准确传达。
弟弟大力拍我肩膀，要我平静。
安静下来，把眼泪含住在眼眶，等消息。
手术室那道生死的门，宽大厚重又无比坚硬。
终于等到清醒的爸爸被完整地推出手术室来。跟去ICU，被拦在门口。医生说一切尚好，接下来靠病人自己，不知道该稍微放心还是仍不。
等了这许久到来的语句都是充满了保留和不确定的，它们不让人安下这颗心。
但看到爸爸的样子，还是安慰的。
他还好好的在那。我们至少还有等的机会。
爸爸进入ICU的第二天，终于可以有半小时的探视。妈妈和弟弟把时间让给了我。
跟弟弟两个早早来到医院会合。打了前一日做的核算检测报告，马不停蹄敢去ICU门外眼巴巴等着。护士大声指挥一群不知所措的家属填表扫码量体温贴标签排队。
三点整一到大门拉开，弟弟在身后目送我默念着床位号跑着进去找爸爸。找到号码，隔着双层玻璃只能看到病床上爸爸的头顶。反复辨认，总觉得不像记忆里那个伟岸的大头爸爸。拿起玻璃窗下方的电话，按键，看着爸爸拿起话筒。耳边爸爸的声音很精神，让我宽慰不少。
探视结束，又跟妈妈和弟弟一起借口送东西再跑去ICU的门口，因为有工作人员运送物资进去门偶尔开合，站在门边的妈妈忽然看到了病房深处的爸爸的病床，两个人激动地喊着对方的名字挥手致意。我一边笑一边又湿了睫毛。
这些日子，我变成小时候生病时沪语里的碰哭精，害怕流泪难过流泪自责流泪感动也流泪。
爸爸的指标一天一天接近正常值，转入普通病房。
下很大的雨，也去医院。哪怕只能让爸爸溜到门口说几句话。终于可以不用隔着玻璃跟爸爸讲电话，而是看到全须全尾的爸爸，也觉得很好。
所有的人和事都早已设定了期限。计数器在滴答行进，以日，以分，以秒。陪伴注定越来越少 。要赶紧，再赶紧。
期间，接受了很多人的帮助和安慰，非常感恩。尤其觉得医生都好可爱。
跟帮我打听消息的外科医生朋友说，现在最敬爱的人是医生，包括你，你也要好好吃饭喝水和休息，你要保重你自己，一定要答应。朋友说嗯，好。
晚归，雨势变小，扫了部单车骑回去。
疲倦叠着疲倦，有时觉得力气不支。
紧踩几下，穿过雨帘，想起有个很重要的朋友说过，要试着去面对一切。
我已知，所有这些疲倦，恐惧，难堪，都是给生命打上的补丁。它们足够厚了，就不再怕磨破磨疼。
所以，我接受。
图片来自电影《美丽人生》
但见旁人谈情何引诱
问到何时葡萄先熟透
# 梅雨季候
仍觉活得未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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