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阿骨打最反感的事,是被酒徒要求当众给他跳舞。
头鱼宴上阿骨打触逆鳞事件,记载于《辽史 天祚皇帝本纪》上:
丁酉,如春州,幸混同江钩鱼,界外生女直酋长在千里内者,以故事皆来朝。适遇头鱼宴,酒半酣,上临轩,命诸酋次第起舞;独阿骨打辞以不能。谕之再三,终不从。他日,上密谓枢密使萧奉先曰:“前日之燕,阿骨打意气雄豪,顾视不常,可托以边事诛之。否则,必贻后患。”奉先曰:“粗人不知礼义,无大过而杀之,恐伤向化之心。假有异志,又何能为?”其弟吴乞买、粘罕、胡舍等尝从猎,能呼鹿,刺虎,搏熊。上喜,辄加官爵。
这是辽天祚帝天庆二年(公元1112年)二月的事。事情过去已经九百一十年了,依然震撼人心。阿骨打的骨气令人钦佩,他的音译名里这个汉语“骨”字名副其实。
辽代帝王四时捺钵是游牧民族的传统,所谓春水秋山,按时游猎,在不同地点度过每一年的四季。天祚帝尤其重视这一传统,宁可丢了江山也要搞好这一形式主义活动。这一年二月他带着满朝文武妃嫔媵嫱车夫骑手厨子匠人来到春寒料峭的松花江边,放海东青,捉大天鹅,刮冰扫雪,帐下钩鱼,大办头鱼宴。千里之内的生女真酋长按照惯例都要来帐前朝觐皇帝。酒酣耳热之际的天祚帝命令生女真各位酋长依次跳舞助兴。只有阿骨打不听话。传令三次,阿骨打始终不跳舞。
从技能上看,我猜阿骨打真不会跳舞。因为不能而不为,最符合逻辑。即便在今天,各单位举办联欢会,总是有人欢欣鼓舞,这样的积极分子要么能歌善舞要么喜好热闹。也有人叫苦不迭,没有“才艺”而登场,“献丑”之后自有出丑之愧憾。古人留下的“献丑”这个词,本是谦辞,不同处境下的含义却是不一样。甘苦自心知。比较尴尬的是大庭广众之下强人所难起哄叫艺拙的人上台表演,确实很烦人。张罗人逞一时之欢,被迫出丑的人却恨之入骨(巧了,又一个“骨”字)。爱打架的阿骨打想必已经握紧拳头了。
从性格上看,阿骨打喜欢打仗,下棋较真,年幼时偷着参战,都是出于老子高兴。让老子跳舞?不高兴!这样的性格是不愿受任何现有秩序约束的。若是再具有百年一遇的开国之才,必有百年一遇的开国之业。城府极深的阴谋家除外,他们是支配人力的高手,自己是不能如阿骨打一样拉弓射箭跃马扬鞭的。所以摆弄人的开国皇帝如果身边人都四散奔逃了,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而阿骨打这样的战士,即便战友陨落星散,依然是天地之间的孤胆英雄。
从资本上看,女真力量积聚得已经允许阿骨打任性不跳舞,他可以凭实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了。这一点,相信大家都能看出来。
下面,我们看看这段史传的现代表达。
他日,天祚帝私下里对枢密使萧奉先说:“前日宴会上,阿骨打意气雄豪,顾视不寻常,可以找个边境事务借口杀掉他。否则必留后患。”我认为这话不像是天祚帝能说出来的。从日常行为来看,天祚帝没啥正事,不说整日耽于游猎也差不多,即便后来阿骨打起兵攻城拔寨,他依然没有离开四时捺钵首席主持人的位子。早早就看出阿骨打是社稷后患?他没那个政治洞察力。
萧奉先是天祚帝元妃的哥哥,封兰陵郡王。这位皇帝大舅哥那时很受倚重,对问题的看法未免自负。奉先开导妹夫:“阿骨打是不知礼义的粗人,要是没有大的过错就给杀了,恐怕会伤了四野之内的归附之心。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有野心,又能掀起多大风浪?”分析得头头是道。误国的往往就是这路人,说得圆融,办事得体,追求平衡,循规蹈矩,遇到非常之变基本无所作为。改朝换代是血与火的较量,那个时候这些人总是百无一用。
我们在《辽史 萧奉先列传》里找到了这件事另外的三个细节。
一是阿骨打拒绝跳舞时的姿态是“但端立直视”。“但”,意思是“只是”,除了挺直高贵的身姿,没有任何谦卑的动作。那真是站直了别趴下的终极版,给后人树立了太牛的榜样;
二是天祚帝向萧奉先吐槽“阿骨打跋扈若此”。这个女真人如此飞扬跋扈,使天祚帝的尊严受到挑战,皇帝憋屈得很。以个人的好恶感受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尺,是昏君禀赋的标配。
三是萧奉先对女真部落的轻视。他认为“蕞尔小国,亦何能为!”作为皇族裙带红人,萧奉先的见识水平如此,天祚帝不亡国是很困难的。
“其弟吴乞买、粘罕、胡舍等尝从猎,能呼鹿,刺虎,搏熊。上喜,辄加官爵。”阿骨打的弟弟吴乞买、堂弟完颜宗翰(粘罕)、心腹完颜希尹(胡舍)洞悉利害,个个都是精英。哥几个本就身怀绝技,能呼鹿,刺虎,搏熊。关键时刻,他们适时表现,投其所好。天祚帝不是玩物丧志吗,陪他玩就OK了。天祚帝在这几个人精的助力下,打猎玩得实在过瘾,开心死了,开心了就给他们加官进爵。
对比一下阿骨打的精英团队,再看看天祚帝的亲信“智”“囊”萧奉先!
“头鱼宴”事件是辽的末代皇帝与金的开国皇帝在气势上的首次交锋,是阿骨打的直接“亮剑”。
两年后,阿骨打起兵;三年后,女真建国;十年后,金灭辽,北方大地改朝换代。这场较量历时十三年,阿骨打团队全胜。
“头鱼宴”结束之后,从松花江安全返回的阿骨打担心天祚帝迟早觉醒,于是果断起兵挑明“异志”。首先加快统一周边部族。女真部落赵三、阿鹘产负隅顽抗,阿骨打俘虏了他们的家属。二人跑到辽朝的咸州城告状。咸州详稳司(军事警备区)把案件移送北枢密院(国防部)。枢密使(国防部长)萧奉先一如既往地没放在心上,把它作为寻常事件轻描淡写告诉天祚帝。报告完毕,仍旧发还咸州处理,让地方官责问阿骨打,企图让阿骨打自己认识到错误并痛改前非。这是萧奉先又一个昏招!从此以后,任由官府数次传唤,阿骨打一直称病不来。
天祚帝呢,国家危机四伏的情况下,他依然在择地避暑和捺钵打猎的忙碌中不亦乐乎。有一次射获了一头熊,天祚帝很高兴,大宴群臣,酒过三巡忒开心,亲自弹奏琵琶助酒兴。天庆三年正月,天气酷寒,天祚帝猎兴不减,非要去狗牙山打猎,结果是很多猎人被活活冻死。估计是猎人们在风雪中蹲守太久,在野兽都不愿意出洞找死的天气里,那些可怜的猎人成了天作皇帝的冰雕冤魂。
再说阿骨打那边。这个不会跳舞的女真人率领五百骑兵突然出现在咸州城,城内吏民大惊。第二天,阿骨打就站在详稳司庭下,与赵三等人当堂互怼。嘴皮官司掀风雨,阿骨打不屈,被官府扣留问罪。夜间,阿骨打脱身而去,逃回完颜部。随即派人去辽朝廷申诉,申明是详稳司要杀他,因此才不敢久留官府。
天祚帝一边,还在加速自我毁灭着。天下动荡不安,“李弘以左道聚众为乱”,被天祚帝下令肢解,大卸八块,尸块分别发给五京示众。疯狂残忍令人发指,契丹王朝末世气象已见。后来竟然出现了把政治犯腰斩于市剖心献祭的酷刑,肢解尸体分送五路示众已是常事。
阿骨打攻势如潮,天祚帝且猎且逃。“弃国远遁”,狼狈不堪。穿过沙漠时,金兵忽然追上来。天祚帝来不及摆谱,徙步逃命,近待太监给了他一顶佩戴珍珠的帽子,他都没戴。后来可算是骑上了张仁贵的马才得以暂时脱险,跑到了天德。天德不可留,又去投奔党项人。
契丹王朝大厦将倾,统治集团土崩瓦解。皇帝众叛亲离,皇族萧墙祸起,契丹残余贵族拥立耶律淳为新皇帝,遥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的天祚帝为湘阴王。
耶律淳没了之后,天祚帝的儿子又被拥立为皇帝。
天祚帝早已抛弃了江山,一路无导航逃窜。
路上遭遇暴雪,没有御寒用具,术者给他找来了一顶貂裘帽子;歇脚时已经没有粮食,术者给他找来了一把炒面几个枣子;术者们只是啃几口冰嚼一捧雪充饥。天祚帝困得不行了要睡会,术者就跪坐着由他倚靠,让他眯楞一会。
眼睛一闭,还没睁,金兵飞将完颜娄室的马蹄就踢了过来,一代王朝就这么过去了。天祚帝被押送到金国,降封为海滨王,病死。
故事讲完了,此刻的你该知道,阿骨打和天祚帝,最终谁在为谁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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