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注人🖋李少君
古有毛宗刚歪批三国，金圣叹拍案读水浒，脂砚斋点亮石头记，今天请列位看官忍受我北牖居批阅一篇《金史》，聊偿夙愿。
小的不才，就批一年。
单说那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建国前的一年里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就凭这一年（实际上只有半年）的举动，看他的本事是否足以开国打江山开创一百二十年的金朝伟业。
那正是阿骨打继承刚刚去世的哥哥乌雅束的职位都勃极烈的第二年。“勃极烈”是女真部落民主议会制，“都”是老大的意思。现在东北话里还把老大叫“都都”，与三国戏里的“都督”发音一样，意思不同——三国里的意思仅限于军事将帅的称呼，东北话里的“都都”无所不包，适用的领域遍布宇宙。
咸盐少吃，书归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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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粗的黑色字体是《金史》原文，浅色字体是北牖居的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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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甲午六月，太祖至江西，辽使使来致袭节度之命。
这是辽朝对阿骨打一方诸侯身份的官方认证。认证就是宣示归属关系，古往今来都是如此，这是国家政治生活中的惯例。
初，辽每岁遣使市名鹰海东青于海上，道出境内，使者贪纵，征索无艺，公私厌苦之。
谁能想到一只幽冷峻丽的猎鹰成了灭辽战争的导火线。海东青何罪，都是人类的贪欲在层层加码地惹祸。
康宗尝以不遣阿疏为言，稍拒其使者。太祖嗣节度，亦遣蒲家奴往索阿疏，故常以此二者为言，终至于灭辽然后已。至是，复遣宗室习古乃、完颜银术可往索阿疏。
索要一个政治避难的反对派作为发动战争的借口，是全人类的传统玩法。没有阿疏，还有阿猫阿狗阿三阿Q阿里巴巴阿凡提。阿疏能成为女真征辽的借口，他三生有幸。这个自称是“破辽鬼”的家伙从此名列正史七百年。
习古乃等还，具言辽主骄肆废弛之状。于是召官僚耆旧，以伐辽告之，使备冲要，建城堡，修戎器，以听后命。辽统军司闻之，使节度使捏哥来问状，曰：“汝等有异志乎？修战具，伤守备，将以谁御？”太祖答之曰：“设险自守，又何问哉！”辽复遣阿息保来诘之。太祖谓之曰：“我小国也，事大国不敢废礼。大国德泽不施，而逋逃是主，以此字小，能无望乎？若以阿疏与我，请事朝贡。苟不获已，岂能束手受制也。”阿息保还，辽人始为备，命统军萧挞不野调诸军于宁江州。
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形势紧迫，剑拔弩张。
朝廷还不想动手，上门问罪：
“你想咋地？”
女真人想动手，却也吵吵两声：
“你想咋地！”
太祖闻之，使仆聒剌复索阿疏，实观其形势。仆聒剌还言：“辽兵多，不知其数。”太祖曰：“彼初调兵，岂能遽集如此。”复遣胡沙保往，还言：“惟四院统军司与宁江州军及渤海八百人耳。”太祖曰：“果如吾言。”
判断力、协调力、执行力，是阿骨打这一级别的人物必备的三大能力。从纷繁复杂的局面里看透形势，从正反矛盾的信息里析出真相，不能含糊。两次情报正好相反，他准确地判断了形势。
谓诸将佐曰：“辽人知我将举兵，集诸路军备我，我必先发制之，无为人制。”众皆曰：“善。”
领袖如果能够正确地把握时机，人群必然追随。用兵时先发制人，敌人必然措手不及。
乃入见宣靖皇后，告以伐辽事。后曰：“汝嗣父兄立邦家，见可则行。吾老矣，无贻我忧，汝必不至是也。”太祖感泣，奉觞为寿。即奉后率诸将出门，举觞东向，以辽人荒肆，不归阿疏，并己用兵之意，祷于皇天后土。酹毕，后命太祖正坐，与僚属会酒，号令诸部。
宣靖皇后是阿骨打先辈金肃宗的遗孀，按辈分是阿骨打的四婶，可能是当时部落里在世的地位最高的长辈。阿骨打起兵反辽前要争取部落尊长的支持就要先去拜一拜他四婶。当然，顺利得到了想要的指示：孩子，你是接班人，咋整都行，我老了，别让我操心，就行啦。这位婶娘形象鲜活，寡弱老迈没脾气，估计阿骨打请示什么她都能答应。
取得了老一辈的支持，阿骨打接着走程序——召开宣誓大会，会议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隆重召开。女真人崇拜太阳，以东方为膜拜的方向。“举觞东向”是顺应民俗，集聚精神力量。辽朝欺辱女真，他们忍无可忍，在仪式上申明自己求正义，尊天意，师出有名。天人共愤，同仇敌忾。这次会议是一次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
搬出尊长的支持，祷告皇天后土，使各部落思想充分统一，这是阿骨打的政治头脑。
使婆卢火征移懒路迪古乃兵，斡鲁古、阿鲁抚谕斡忽、急赛两路系辽籍女直，实不迭往完睹路执辽障鹰官达鲁古部副使辞列、宁江州渤海大家奴。于是达鲁古部实里馆来告曰：“闻举兵伐辽，我部谁从？”太祖曰：“吾兵虽少，旧国也，与汝邻境，固当从我。若畏辽人，自往就之。”
大旗已经举起，接下来就开始部署行动。一是征兵，二是抚谕辽朝直接管控区的女真同胞，三是逮捕辽朝征缴海东青的官员。一连串举动，三个动词“征”“抚谕”“执”，记录了阿骨打起义之后的头三脚。每一脚都踢得有板有眼。部署清晰，韬略初现，阿骨打的军事才能要逐步施展了。
九月，太祖进军宁江州，次寥晦城。婆卢火征兵后期，杖之，复遣督军。
这里有个人名“婆卢火”，是金安帝五代孙，阿骨打的堂兄弟。这位兄弟上一段就被阿骨打派去征兵，到这一自然段才跟上队伍，没按时完成领导部署。是大金起事第一个杀一儆百的反面教材——延误战机，军法从事，杖刑！打完了屁股还得加班，又被派去带兵打仗，后来也立了战功。阿骨打对婆卢火的处置，既做到了军令如山，又展现了用人不疑，这叫赏罚分明。谁都看得懂，女真将士们都知道往后该咋干了。
诸路兵皆会于来流水，得二千五百人。致辽之罪，申告于天地曰：“世事辽国，恪修职贡，定乌春、窝谋罕之乱，破萧海里之众，有功不省，而侵侮是加。罪人阿疏，屡请不遣。今将问罪于辽，天地其鉴佑之。”遂命诸将传挺而誓曰：“汝等同心尽力，有功者，奴婢部曲为良，庶人官之，先有官者叙进，轻重视功。苟违誓言，身死梃下，家属无赦。”师次唐括带斡甲之地，诸军禳射，介而立，有光如烈火，起于人足及戈矛之上，人以为兵祥。明日，次紥只水，光见如初。
这就是东北平原上著名的拉林河誓师。部分内容北牖居公众号拙作《阿骨打的“怪力乱神”》已经写过，各位看官可去搜索指导，这里暂且不表。此处单说那誓师的内容，列举辽朝欺辱女真的罪状，实事求是，义正词严，不上纲上线，太接地气，启发了几百年后努尔哈赤的七大恨。发布作战纪律，赏罚标准明确，使将士人人有利可图，士气高涨。这是一次教科书般的战争动员。
将至辽界，先使宗干督士卒夷堑。既度，遇渤海军攻我左翼七谋克，众少却，敌兵直犯中军。斜也出战，哲垤先驱。太祖曰：“战不可易也。”遣宗干止之。宗干驰出斜也前，控止哲垤马，斜也遂与俱还。
中国男足请来的第一个外教施拉普纳曾说过他要让咱们的国家队队员学会踢球时“有脑子”。他这话怪怪的，有点骂人的意思，敢情中国男足国家队踢球的是一群没脑子的二货，像一群无头苍蝇没头没脑地乱跑瞎踢。
阿骨打指挥作战时绝不是没脑子的愣货。他战术务实，不轻举妄动，随着战机发展变化掌控局面。
敌人从之，耶律谢十坠马，辽人前救。太祖射救者毙。并射谢十中之。有骑突前，又射之，彻紥洞胸。谢十拔箭走，追射之，中其背，饮矢之半，偾而死，获所乘马。
偾，音“奋”，有“败坏”“搞糟”的意思，在东北话里表示“完犊子了”。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战斗一旦开始，阿骨打战神的英姿立刻显现出来。汉朝大将李广被称为飞将军，以射箭著称史册，可惜李广的箭术并未给列位留下深刻的印象；民间塑造的宋朝绿林好汉花荣被称为“小李广”，也有射箭的一技之长，可惜他不是真实人物。金朝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这四箭，一箭潇洒，二箭留痕，三箭穿心，四箭要命。四箭发出，三个敌人丧命，其中还有个将军。阿骨打简直是古代的特警队员，战马上移动的狙击手。我们为他叫好喝彩掌声雷动时差点忘了——他还是主帅哪。
宗干与数骑陷辽军中，太祖救之，免胄战。
他还是搜救队员，上演了冲入敌阵救回完颜宗干的好戏。网上盛传有个男人见义勇为救了开车落水的女子一命，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妻子，可谓善有善报；小说里那个赵云冲入敌阵救回了少东家阿斗一命，可谓功高救主；阿骨打这次光辉的冲击营救丝毫不比他们逊色，完颜宗干是阿骨打的亲生儿子。营救行动潇洒决绝——他脱下头盔，出入敌阵，雄姿英发，怒发冲冠，冠绝疆场。
或自傍射之，矢拂于颡。太祖顾见射者，一矢而毙。
有敌人从旁偷袭，一支冷箭飞来，擦过阿骨打脑门。阿骨打回头就是一箭，一箭毙敌。这是金史记录过的他第二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此时的阿骨打战斗英勇武艺高强反应敏捷，在箭丛里炼成了战斗英雄。
谓将士曰：“尽敌而止。”众从之，勇气自倍。敌大奔，相蹂践死者十七八。
此刻，他下令要干净彻底消灭一切敢于反抗之敌。成熟期的阿骨打指挥战斗的原则是轻易不出手，不当战则不莽撞冲锋；若当战，不但自己立刻变身快箭手，而且要让手下过足了瘾，“尽敌而止”，杀就杀个痛快。
撒改在别路，不及会战，使人以战胜告之，而以谢十马赐之。撒改使其子宗翰、完颜希尹来贺，且称帝，因劝进。太祖曰：“一战而胜，遂称大号，何示人浅也。”
这是金史上第一次对阿骨打劝进，发起人是完颜撒改和完颜希尹父子。《金史》完美地把撒改和完颜希尹父子塑造成了队伍里的智者形象，这对父子是白山黑水间冰冷器械格斗里一笔刚柔灵动的靓丽文华。“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解放战争后期，七届二中全会召开，毛泽东主席在会上提醒全党：“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那时，党指挥枪已经二十余年，歼敌已经八百万，已经有足够的资本骄傲了。
从战争进程来看，女真起兵反辽，大幕才拉开一条褶，真真的万里长征第一步，真不能骄傲。打了一个胜仗就称帝，“何示人浅也”，阿骨打这点政治头脑还是有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
进军宁江州，诸军填堑攻城。宁江人自东门出，温迪痕、阿徒罕邀击，尽殪之。十月朔，克其城，获防御使大药师奴，阴纵之，使招谕辽人。铁骊部来送款。次来流城，以俘获赐将士。召渤海梁福、斡答剌使之伪亡去，招谕其乡人曰：“女直、渤海本同一家，我兴师伐罪，不滥及无辜也。”使完颜娄室招谕系辽籍女直。师还，谒宣靖皇后，以所获颁宗室耆老，以实里馆赀产给将士。初命诸路以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酬斡等抚定谗谋水女直。鳖古酋长胡苏鲁以城降。
北牖居先生念书时学到一个词“转嫁危机”，国内矛盾突出时，总统啦元首啦首相啦就要对外发动战争转移国内视线了。那也许真是个化解内部矛盾的好办法，古往今来这出戏不断上演。
大敌当前，人们天然地团结起来同仇敌忾；等到忧患解除，内斗却没有发生，就能看出领袖的英雄本色。
宁江州之战，是女真反辽战争中真正意义上的开国第一战。这一战女真民族全胜，胜利后的女真头脑阿骨打是这样安排各方收刀举杯点赞拥抱的：
对敌人，“尽殪之”，全杀掉。
对手下将士，兑现战争动员赏罚令，把俘获的战利品分给他们。
对部落长老们，战利品更是阿骨打威望的孵化器。
对名义上的族长——他四婶宣靖皇后礼数周全，行凯旋拜谒，真的让老太太无忧了。
对传递情谊的粉丝，统战之，结果是纷纷投降归顺（送款是归降的意思）。
对辽朝降将，也统战之。私下里释放，派回去招谕同伙瓦解敌人，这一招后来也用在了秦桧身上。
这一招当时更是重点用在了渤海乡亲们身上。阿骨打说出了著名的统战口号“女直、渤海本同一家”。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深谙民族团结之道，他的领袖眼光展露无遗。
这里两次出现“招谕”一词，体现出阿骨打政治攻势与军事打击双管齐下的基本策略。纵观辽金战争，甚至宋金战争，阿骨打开创的统战工作贯穿始终，女真精英们的政治头脑是过关的。
宁江州之战又是著名的猛安谋克制这一社会组织机制成熟的节点。战后，阿骨打规范了猛安谋克制，使之成为中国历史上卓有成效的军民管理体制，一直影响到清朝的八旗制度，甚至启发了现代的生产兵团制。
通过这一系列安排，我们确认阿骨打军政素质健全，真是有勇有谋。
十一月，辽都统萧糺里、副都统挞不野将步骑十万会于鸭子河北。太祖自将击之。未至鸭子河，既夜，太祖方就枕，若有扶其首者三，寤而起，曰：“神明警我也！”即鸣鼓举燧而行。黎明及河，辽兵方坏凌道，选壮士十辈击走之。大军继进，遂登岸。甲士三千七百，至者才三之一。俄与敌遇于出河店，会大风起，尘埃蔽天，乘风势击之，辽兵溃。
这是出河店之战，是金朝开国第二战。此战内容北牖居公众号拙作《阿骨打的“怪力乱神”》也已经写过，各位看官可再去搜索指导，这里依然不表。
逐至斡论泺，杀获首虏及车马甲兵珍玩不可胜计，遍赐官属将士，燕犒弥日。
辽人尝言女直兵若满万则不可敌，至是始满万云。
斡鲁古败辽兵，斩其节度使挞不野。
仆虺等攻宾州，拔之。
兀惹雏鹘室来降。
辽将赤狗儿战于宾州，仆虺、浑黜败之。
铁骊王回离保以所部降。
吾睹补、蒲察复败赤狗儿、萧乙薛军于祥州东。
斡忽、急塞两路降。
斡鲁古败辽军于咸州西，斩统军实娄于阵。
完颜娄室克咸州。
上述一句句都是阿骨打的将士们势如破竹的战果，队伍人数已经突破了万人，女真军事上已然势不可挡，“女真满万不可敌”遂成历史名句。
是月，吴乞买、撒改、辞不失率官属诸将劝进，愿以新岁元日恭上尊号，太祖不许。阿离合懑、蒲家奴、宗翰等进曰：“今大功已建，若不称号，无以系天下心。”太祖曰：“吾将思之。”
群英再劝进，大功已建，称号以系天下心。面对劝进，阿骨打上回说太浅，这会子不说了。“吾将思之”如果翻译成“让我想想”，那就是时机还不成熟；如果翻译成“我会考虑的”，那就是他也想称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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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故事批阅完毕。
如果反辽战争结果未知，我们可以试着问一问阿骨打是不是那块料。了解了阿骨打的军事才能，领略了阿骨打的政治头脑，我们读到了一个开国领袖的光辉案例。
折戟沉沙铁未销，古今对照再唠一唠。
一个开国领袖，在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前，必须有过人的胆略见识，有全面的军政素质，有处理关键性事物的超前悟性。他的判断，要早于人群，他一出手，人群才恍然大悟。这才能成为新局面的引领者，人群于是跟着他移动，最终赋予他所有权力。
这些，完颜阿骨打成功做到了。他在刀光剑影里炼成了大金王朝的开国领袖。
如果有一天，领袖们的主张不再引领潮流走向，没有顺应人心向往。只能退而求其次，被动跟随民意，左支右绌，狼狈应对。甚至一意孤行成为人潮的障碍，把自己官僚成了最顽固的逆行者，那就要被历史无情地抛弃。
皇权传了五代之后，完颜阿骨打的不肖子孙金章宗、卫绍王、金宣宗组团做到了这一点。
放眼人海，“阿骨骂”“阿骨折”……很多很多人都成了被淘汰的不肖子孙。描述他们不断出现的词相应而出，比如趋之如骛，比如过江之鲫，比如前赴后继……
很多很多。
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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