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蔡松年是金兀术的人。
金兀术是阿骨打之后、完颜亮之前金国第一猛人。
女真人最初对北宋占领区的统治方式是扶植了伪政权齐国，那是一种权宜过渡。待到根基牢固，女真人废除了伪齐国，以行台尚书省的机构设置直接统治中原地区，金兀术是那里的首任长官。
金兀术横刀立马打天下的时候，蔡松年作为幕僚任职于行台尚书省，小有政绩。在此期间，结识了金兀术的侄子完颜亮。完颜亮跟随金兀术行军打仗，在叔叔阵前历练了本事，也见识了行台尚书省刑部郎中蔡松年的才干。
蔡松年确实有才干，也很懂权谋。他与金兀术关系很铁，朋友圈里文笔优秀的挚友也很多。在朝廷早期的一次党争里，蔡松年借助金兀术的力量铲除了远远强大于己方的对手。党狱肃清朝野，当时就令人唏嘘不已；寒光深埋史册，至今还让我触目惊心。
后来完颜亮做了皇帝，蔡松年在完颜亮手下也很得志。稳健进取，官至宰相，封为公爵。君臣互动，智勇忠诚，汗不敢出。蔡松年去世后，完颜亮亲临吊唁，制文书怀，恩赐蔡爱卿以公费归葬原籍，并且安排朝廷四品以下官员倾城而出敬送棺椁到京城十里之外，长亭古道，依依惜别。
二
渡混同江
十年八唤清江渡，江水江花笑我劳。
老境归心质孤月，倦游陈迹付惊涛。
两都络绎波神肃，六合清明斗极高。
湖海小臣尸厚禄，梦寻烟雨一渔舠。
混同江就是松花江，东北大地最重要的一条大江。蔡松年曾经在河南开封的行台尚书省做官，经常到哈尔滨的金上京入朝公干。
“十年八唤清江渡，江水江花笑我劳。”出差对古人来说绝对是苦差事，就连松花江水都在替诗人苦笑不已。十年里八次渡过这条大江，如此频繁，堪称劳顿，应该有诗。
三、四句里的蔡松年归隐之心直接表露，宦游之思伴随他的疲惫不堪。头顶一轮孤月，惊涛打湿船帆，他的心有点累。“老境、倦游”是这首诗的双眼。
后面四句情感复杂，既有对于朝廷的赞颂，又有对自己奔波的感慨，既有在朝志，还有在野心。他的内心长着草，随风而生，主意不定，难以捉摸。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这是诗经里的小人物在抱怨，他思想单纯，所以让我们印象深刻三千年。
蔡松年写诗思想复杂，行事八面玲珑，这样的人高深莫测，适合做官，真的在金朝做了大官。可是他的诗句给人的印象——不好概括。
五百年后松花江流域走来了流放宁古塔的张缙彦。张氏也是高官，游移于明朝流亡朝廷与后金军政府之间，玩弄两个朝代于股掌，最后万念俱灰，“焚笔墨，弃诗文”，身死林海雪原的草庐泥庵。那是个悲情人物。
作为由宋入金的几位文人之一，华夷之别的主流意识形态是蔡松年内心不安的源泉，蒸蒸日上的金朝仕业又让他无法自拔。
痛苦一代人。
三
蔡松年写过铁岭：
银州道中
小渡霜螯贱于土，重岩野菊大如钱。
此时最忆涪翁语，无酒令人意缺然。
银州就是宇宙级大都会铁岭，蔡松年在那里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菊花。
要不是这句诗，我都不知道金代铁岭竟然出产螃蟹，我以前听说的螃蟹产地最北也在盘锦。
蔡松年还告诉我们，铁岭的螃蟹不贵，没人稀罕。那在当地一定很常见吧，或者传说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时还没到过北方。
如今，没再听说过那里还有螃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我们到底都曾失去了什么？
霜降时节肥美的螃蟹让蔡松年想起了黄庭坚，末尾直接引用了黄庭坚的句子“无酒令人意缺然”。坡上有野花，河塘有肥蟹，独独没有酒，于是诗人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当时中原诗坛最火的那个江西诗派老大。铁岭这地方有天然的旷野美景，蔡松年的记忆存储中也有中原的诗篇，就是没有黄庭坚级别诗人的足迹。那里的水土还滋养不出享誉南北开宗立派名震古今的大家，这是当时的缺欠，历史的遗憾。
为什么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们的运数总是凑不齐，我们的条件依旧是不够？
这种缺欠就是诗。
四
蔡松年去过高丽。
我们刚刚满足于他写了古代东北，又看到他把视域扩大到鸭绿江东岸。那里是东北大地的邻居，都是东北亚。蔡松年四十二岁前后，奉命出使高丽，在开京驿馆写下了两首诗：
蛤蜊风味解朝酲，松顶云痴雨不晴。
悄悄重帘断人语，碧壶春笋更同倾。
诗里有半岛上的风味小吃，他品尝到了朝鲜沿海的新鲜蛤蜊。欢宴之后一夜酣眠。晨醉尚未消解，晨雨恋着松林，这位刚刚从美酒的浇灌中醒过来的使者依稀听见几重帘幕后面有人在悄悄说话，绿釉茶具春笋茶香于是就到了读者眼前。
这个细节描写妙处有二。一是重帘，欲擒故纵。重帘隔断视线，偏偏又传来人语，令人更是好奇探寻悄悄话来自何人。有帘胜无帘，手法高妙而又不着痕迹。二是悄悄人语，似“断”实“连”。用悄悄话写晨醒，以动衬静，手法老到。蔡松年在文艺传里留名金史绝非浪得虚名。
晚风高树一襟清，人与缥瓷相照明。
谢女微吟有深致，海山星月总关情。
第二首，高高的树冠，清凉的晚风，青瓷灯烛下，高丽安排的侍姬品味高雅，“微吟有深致”，已然妙不可言。海山之间，星月数点，“总关情”，似乎已经有过故事了。
蔡大人在高丽日夜美食佳酿，醒酒饮茶聊天，好不惬意。那时候的外交官那么潇洒？
五
他的官差比较潇洒。
“老松阅世几千尺”一句出自《晚夏驿骑再之凉陉，观猎山间，往来十有五日，因书成诗》，蔡松年就是金朝官场阅历深厚的一棵千尺不老松。以他的才智和运气，应对官场事务应该是轻松自如。这一点从他的诗句很少写到宦海风云可以得到佐证。虽然身居权力中枢，他的诗句里却很少提到吸引后人眼球的政坛风波历史烟云。
心里有数的驾驭者基本不对人闲谈自己驾驭的事务，因为他觉得那是小菜一碟，太容易了，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可说的。没有一筹莫展的纠结与力不从心的感慨，平淡得没有诗味。
他的诗里没有刻骨的恨，也没有恣肆之欢，不见情绪波动，不显眼，却也不那么简单。
跟随金兀术行军归来，有空了，想要过过诗瘾，他就能一口气写出13首来：《庚申闰月，从师还自颍上，对新月独酌十三首》。我们翻看《中州集》，满纸的“又”“又”“又”……
他年轻时逞才炫技，九月九日重阳节从上京出差回来，与诗友饮酒赋诗，用欧阳修两句诗里的十个字“野水竹间清，秋岩酒中绿”依次作为韵脚，一口气又写了十首诗。《庚戌九日还自上都，饮酒于西岩，以“野水竹间清，秋岩酒中绿”为韵十首》，写的也还不算空洞。
趁年轻，使劲儿折腾一身的才华；趁精力允许，写就写个痛快；趁着风调雨顺，撒野诗酒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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