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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德.休斯 导言

导言

特德.休斯

瓦斯科.波帕是东欧一代诗人中的一位——捷克斯洛伐克的赫鲁伯与波兰的赫贝特也许是另外两位具有相似才华的诗人——他们都在青春期的中途被战争所困。在战争岁月里,面对超现实主义盛行的欧洲大陆诗歌,他们都以一种带有个人性情的物质之诗做出回应,而这种诗歌又被周遭发生的一切所强化,尤其是被他们的国家以及,在某种程度上(比过去更甚)被无处不在的人类所强化。人是政治动物的间接证据,一个国家仿佛还需被证明的种种数据,已经在数以百万计的尸体中称量而出。这些诗人所做出的尝试旨在通过历史和他自己内心的机制,来记录那些正在作用于他的人类意识,同时也记录那些他们以内心的创造力超越其上的痛苦,这种尝试给予他们的诗歌非比寻常的精度,辨识力与谦虚之感,使其成为诗歌领域的新鲜事物。相比较那些我们在其中度假,在其中享受舒适照料乃至身体缓缓腐烂的现实,这些诗歌似乎更为接近那种我们想活着就不得不活在其中的普遍现实,而艺术,尤其是当代艺术,则永远试图强加给我们一些优越的维度。我想到了波兰诗人米沃什,当他躺在大门口看着子弹把他身边的街道上的鹅卵石一一弹起时,他意识到大多数诗歌并不适合生活在一个人们会确确实实死去的世界里。但有些诗歌适合。而波帕所代表的诗人似乎也对他们的诗歌进行了一场类似的检测。

我们可以推测是何种力量塑造了他们诗歌的外形与风格。事实上他们必须拥有一种想象力,在其他地方的艺术家看来,这种想象力是一种普遍存在的东西,但在我们文明那种自由主义的混乱中,它只能断断续续地被瞥见。他们是在世诗人中最纯洁,最清醒的一批。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笔下的世界让人想到贝克特。只是他们看上去更为勇敢,更具人性且远为真实。贝克特的立场更加超然,更具分析性,像一个观察者或外科医生,通过个体的坚持得以形成。他们的立场则与之相反,更像是一个参与者。对一个国家所经历的灾难做出具有创造性的积极回应,痛苦的事件在他们的诗歌中连续不断地得以展现,真实而深邃。在这些诗人背后都具有一种民族意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所表现的世界与贝克特相同,是一个个动物细胞间的斗争,是精神于世间所遭受的折磨,但他们的世界包含了远多于贝克特的元素。它将日常生活的全部内容与感受包含在内。有人或许会说,这比他想象的真实高出一两个台阶,因为无论在他们的作品中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是在一种饱含激情的创作中发生的,这种激情旨在寻得他们所创造的世界里的终极之美。他们的诗歌主题围绕鲜活的苦难精神展开,这种精神有能力带来幸福,但也很脆弱,容易被迷惑,带有怀疑与暂时性的感受,难以被定义甚至看起来有些愚蠢,但却显而易见存在,并且希望继续存在下去——这并不像贝克特的世界里那样荒诞。它是唯一珍贵的东西,按照整个世界来设计。的确,是由整个世界设计而成的。他们不是被文明宠坏的孩子,不对不可能性与虚幻的愿景感到失望,也没有丢失从文明中所得到的必然性的启示。在这里他们是先知,讲述些许与时间相抗衡的话语,但却是在低声诉说,而不寻求听众。他们逐渐形成了一个观点——世界不适合生存,但他们依旧喜爱它并坚守一颗完好无损的同情心。他们已经恢复了一种简朴的,动物似的勇气,敢于接受种种潜在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们的世界让人想起现代物理学的世界,但对我们却更有帮助,尽管二者同样致力于探索不可知规律与粒子的深渊,但他们的重心不在于验证太空深处的假设或安插数学问题的钻杆,而是在人类自我的感受之中,在人类的身躯与至关重要的主观性之中。他们拒绝出卖自己的胳膊,腿,头发,耳朵,身体,灵魂及其遭遇的种种痛苦,拒绝带着支离破碎的感觉,带着疏离自我的抽象标识逃入一个受欢迎者的安全地带。他们那极具诗意的技术——相当灵活,具有实验性,讲求实际,他们把握着自己的诗歌探索之旅,以此获得自由——使我们能从中读到一系列开放的代码来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内在或外在的,他们拒绝在任何带走或毁坏重要信息的事物面前将自己密封,他们拒绝向任何将暴政的文字或图像强加到他们头上的机械式大发展屈服,他们对真假之间的界线自始至终保持一种一丝不苟的警惕心。事实上,这是一种强烈地令人振奋的道德警惕。他们接受一种囚犯所必须接受的感觉,即他们不能假设任何手指是未被捕获的。就像人们从死中复活一样,他们对活着的真正意义有了一种更好的洞察力,一种正确无误的认识。

瓦斯科.波帕与其他人一样,有他自己的独特方式,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他非常熟悉那些以假设的方式积累起来的民族。而且,像其他人一样,他似乎将历史的胶卷给自己回放了许多遍。然而他已被彻底剥夺了任何灵魂或精神上的所有权。没有诗歌能比他的诗携带更少行李,也没有哪首诗能比他的诗更自由自在。没有诗歌比边路进攻更困难,但它也因此失去了有意义的防御。波帕的诗歌试图发现什么东西存在,什么才是真正的条件。他的诗歌运动是他探查某些令人不敢去理解,不敢去发现的可怕事物的方法的一部分。但他不会让害怕转变成敬畏。他永远不会失去那根深蒂固的幽默与讽刺:那是他保持人性完整度的方式。他也从未失去对他所谈论的内容全心全意的关注。他的话语探测它们前进的方向,它们对自己的错误非常敏感而亲切,仿佛生命体一般,就像某种岩岸上生物的触须,感受着大海的存在与其中蕴含的巨大力量。这个类比并非随便做出。在他的作品中有一种原始的创世之前的气氛,仿佛他所在之处所有的推动力与公式都已准备好且充能完毕,但尚无东西被创造出来——或是只有一些碎片。人类很少能以完整可见的形象在波帕的诗歌风景中展现。只有头颅,舌头,灵魂,手,火焰,充满魔力四处游荡的物体,就像苹果与月亮,在诗中展现自身,它们因某种奇怪但却令人奇怪地感到熟悉的命运而获得生命。他的诗歌更接近于音乐的世界,在那里有一个充满被选定的符号与形式的仓库,从外在世界中获得承认,诗歌展现出的基本组合形式在推进与对称方面往往呈现出某种怪诞的数学模型,但看起来又像是深深扎根于精神或心灵世界。就像音乐一样,他的诗将可怕的冲突描写转变成一种不动声色的嬉闹:一道咒语,一个谜语,一场游戏,一个故事。它是语言背后的通用语言,当语言音韵中的诗性质地因翻译而被消解时,剩下的便是固体的,象形文字般的物象与事件,以一种直接的方式表达出的意义,同时存在的物体质感与精神属性,清晰的叙述与远见卓识。

他在诗歌中逐渐抵达了这种自由与必然性。他最早的创作风格往往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一种人们所熟知的略带超现实主义色彩的现代诗歌,尽管在波帕笔下它依旧令人着迷,且已然具有目的性,正如《在忘却中》这首诗歌所写的那样,这首诗来自一个叫做风景的系列:

从遥远的黑暗

平原伸出舌头

抑制不住的平原

洒出事件

散播褪色的文字

夷为平地的脸

这里与那里

一只烟的手

没有船桨的叹息

没有翅膀的思想

无家可归的瞥视

这里与那里

一朵雾的花

卸去马鞍的阴影

越来越安静地抓挠

笑容炽热的灰烬

这来自他第一部诗集《吠》,不过这部诗集的第一首诗《熟人》,已经勾勒出他后期以及更具吸引力的作品所采用的基本方法与涉及领域:

蓝色的穹顶别试着引诱我

我不是在玩

你其实是干渴上颚的穹顶

悬在我头上

空间的丝带

别想缠住我的腿

别试着让我入迷

你是一根失眠的舌

一根分成七叉的舌

伏在我脚下

我不会来的

我天真的气息

我急促的气息

别试图麻醉我

我觉察到野兽的气息

我不是在玩

我听到熟悉的狗的噪声

牙齿撞牙齿的噪声

我觉察到咽喉的黑暗

这让我双眼打开

我看见

我看见

我不是在做梦

一切都在那里,所有意想不到的元素令人惊讶地融合于一处。这位老练的哲学家也是一个原始而深奥的咒语制作者。透过孩子般简单而多变的奇妙视角,打开了苍凉的宇宙空间。在这幅广阔的透视图中,全部元素与生物法则是用民间的象形文字与魔法怪物故事来阐明的。它使波帕能抵达人类抽象的极限,却又不失简单易懂,生动有趣,充满人性,就好像他在讲一个喜剧故事。这正是波帕最喜爱的手法,我们能从这些幻想轶事的小小寓言中清楚地看到他从文学里的超现实主义转向了更古老更深刻的东西,一种民间传说的超现实主义。两者之间的区别似乎在于,一方面文学里的超现实主义总是与一种极端联系在一起,该极端来自于在众多现实困难之下的生活与对这些困难的成功管控之间的关系之中。人的心灵已经放弃了与环境作斗争,因此失去了来自斗争中的统一自我的力量,最终丧失斗志,屈从于梦幻之流中任意的图像;另一方面民间传说的超现实主义总是同试图处理现实困难的努力紧密相连,这些困难如此庞大,迫使受害者暂时脱离连贯的现实维度,进入想象的深处,在那里,理解力拥有了它自己的根源并把它的x射线储存其中。没有为它自己的缘故屈从于梦幻之流,也没有从外部斗争中得到解脱。在这个充满变形与飘飞之物的世界中,问题都被拆卸开来并得到了解决,而解决方案一直是具有实用性的。这种类型的超现实主义,如果它可以被称为超现实主义的话,就必然带有一种脚踏实地且十分警惕的腔调,以便进行一种自由的探索,在波帕的诗歌中,两者在任何地方都同时出现。

一种充满磨炼与误差的探索,一种即兴创作的语言构成了他诗歌的氛围,那试图接近某种事物的尝试使得他必须完全无视诗歌或正常言语惯例,以创造词汇,这与他创作诗歌子集[ 休斯此处将波帕诗集的各个部分称之为“cycles of poems”,而译者在翻译这些诗歌时将其解为子集。]时的习惯是一致的。在他用一个不同方向的另一个短语调整他的创作思路之前,他会不相信有短语能一次性使用六或七个以上的单词来传达意思。同样地,他也不会相信一首诗能有超过十五行的含义,除非他再次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写另一首诗。每一个子集都创造了属于一个宇宙的术语,随后他会或多或少有系统性地使用这些术语来探索宇宙。所有波帕诗歌的魅力之一在于:他的直觉对宇宙本质的深入理解使人们无法为其设置界线。这些诗歌常让人想起凯库勒梦中旋转着的巨蟒[ 此处指化学上著名的凯库勒环。]。例如《游戏》[ 收录在波帕的第二部诗集中。],就与我们所知道的人类紧密贴合。这组诗歌具有巧妙的形式,精湛的措辞与时间安排,而它们带来的认知上的冲击,以及它们唤起的可怕的罪恶世界,更让人们忘记了上述优点。《游戏》也可以被看作原生生物,或是数学上的可能性,玩这些游戏,就像在参与任何具有人性的东西。它们比我们的现实更加深刻,就像木偶:它们越像人,它们的行为就越像是基本的元素。

在《次要的天堂》(1968)中,波帕的全部视野变得更加广阔,人们也更能够理解为什么他被称为一个史诗诗人。他的宇宙越发具有一种神秘的活跃与可怖,但他对我们生命的爱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亲密。那种无比可怕的环境似乎将人的重要性摧毁,但事实上却进一步表现了人的重要性。人可以是脸,胳膊,大腿,在无限的,可怕的全部之上生长。所有波帕的诗歌都致力于表现这个事实的合情合理与根本意义上的简明,就像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所看到的那样。

《大地直立》出版于1972年,是一部关于塞尔维亚人历史的民间记忆的诗性评论,是一首对神圣的民族场所与事件进行朝圣的诗,围绕着塞尔维亚的守护神,神话中的牧狼者圣萨瓦展开。波帕的手法一旦运用到这些材料上,就会产生一种奇妙而丰富的联想模式,夹带着穿透历史的巨大而突然的开口以及关于部落感情的奇异共鸣。与此同时,整个序列以更大的强度展开运作,是一个充满梦幻景象的有机序列,利用了许多资源,充满了个人的感受,是一次经历了一系列重要变故的灵魂所进行的炼金术冒险。这是他艺术的一次独特展示,运用和之前同样简短的文字,创作出一首民族诗歌,一次心理冒险,一个充满神话色彩的部族之梦,以及一次针对历史的私人评论,同时也创造出一串如此瑰丽的艺术品。

1975年他出版了三部诗集。《狼盐》是与《大地直立》同属一块矿脉的产物,但是在表现方式上略有不同。这部诗集毫无疑问是波帕最吸引人的诗集之一。跛足的狼是现代塞尔维亚人,跛足的世界是塞尔维亚人的精神。这些诗都是跛足狼的赞美诗——以多种情感与多种形态——写给神话中所有塞尔维亚狼的跛足父亲或母亲。它是真实的东西,是对全体人民发出的一声呼唤,用最具深度的语言写就。同时它也号召全体人民发扬祖先的精神。这部诗集或许与大卫王的诗篇是同一类文学作品。但是这项工作的主题与深沉的重量,只是顺口一提。不管它的目的是何物,这部诗集对我们来说都是波帕诗歌的巅峰——有趣,无限的创造力,与美。

还有几首关于狼的诗歌收录在《原初的肉体》中,这是另一部发表在1975年的诗集,与《狼盐》创作于同一时期。这些诗歌与波帕之前出版的作品颇不相同:用简单而直接的笔记唤起战争岁月与弗尔沙茨小镇的记忆。除了那些与他最早的童年生活与祖先事迹的诗歌中有狼出现之外,这些诗歌并不带有神话的维度。但它们始终伸展翅膀,走向其他书籍更广阔的传说世界,为它们自己设置更宏大的背景。

波帕所有的诗集都是相互呼应的,读者能从各个群聚在一起的部分背后感觉那那个巨大而一致的整体。1975年出版的第三部诗集《公路上的房屋》收录了波帕20多年来的诗歌。他所有紧密相连的子集似乎都不是在一次灵感的启发下完成的。它们往往郁积在一起多年,彼此交叉,保持着自己基因的特性,逐渐实现它们的完整。波帕充满想象力的旅程就像从一个宇宙穿过另一个宇宙。观看这段旅程的进行,是现代诗歌中最令人兴奋的事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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