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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加耶夫斯基《赫伯特诗选: 1956-1998年》导言


扎加耶夫斯基

/ 钱冠宇 (据Bill Johnston的英译)

赫伯特来自何方,他的诗歌又源于何处?最简单的回答是:我们不知道。这就像我们从不关心伟大的艺术家来自何方,不管他们生于外省还是首都。然而,现在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自己神秘的无知!

读者显然应该得到一份诗人生平的简介:齐别根纽·赫伯特,1924年出生于里沃夫。尽管有人试图指出他更适合在博物馆和图书馆之间安静地度过一生,但在他的人生中,尤其是青年时代,却充满了冒险与磨难。至今,我们仍然不清楚他在战时的许多事情,诸如他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抵抗运动,或在被占领期间有过怎样的经历。我们所了解的只是他出身于英语国家中所谓的“中产阶级”,它在波兰被理解为知识分子阶层。1939年9月,那个对他而言或许相对安定,并意义深刻的童年生活被战争的爆发所彻底摧毁了。那时,德国的军队还没有抵达里沃夫,城内拥挤着来自波兰中部的难民。从战前最后的平静突然跌入恐怖统治一定是难以置信的残忍,毫无疑问,赫伯特诗中的众多要素就源于这段经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56年才有些好转。此前,赫伯特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他常常变更住址,不断在格但斯克、华沙、托伦和克拉科夫之间往返。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当他穷困潦倒的时候,甚至卖过自己的血,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诗人生活的精确隐喻)。他学过哲学,想知道自己是否该用全部的精力投身于此。他也曾被艺术史所吸引。他开始发表单篇的诗歌和书评。他参与最多的期刊是一份在克拉科夫发行的自由天主教派周刊Tygodnik Powszechny。

赫伯特不是完全被孤立的,他在不同的城市都有朋友和热爱者,此外他还有一位精神导师——亨里克·艾尔岑伯格。当时他是托伦大学的教授,一位博学的哲学家和诗人,一位不懈的智力法则的探索者,并且有着一种几乎不被新当局所容忍的独立精神。最近(2002年)出版的一卷师生之间的通信集为我们展示出这位忧郁的教授,以及他那智慧的学生经常在他面前为自己真实或想象的失败而道歉的情节。在这些信里,赫伯特表现得矛盾而顺服、富有创造力和才能,毫不怀疑自己书信的魅力,但仍会显得羞怯,有点惧怕他那位严肃的导师。赫伯特并不完全确定自己应该成为一名哲学家或是诗人,他渴望哲学饱含感情,诗歌孕育思想。他反感封闭的体系和闹剧,同时具有讽刺精神和热情。

如上所述,1956年几乎改变了赫伯特的一切。他的首部诗集《光的和弦》大受欢迎。从某种程度上说,欧洲的边境突然向他敞开了。他可以到法国、意大利、伦敦去。从这一刻起,他的生活展开了新的篇章,并几乎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于1998年7月去世。但赫伯特的生活果真变得不同了吗?如果有人留心观察,它仍然和先前的生活相差无几。诚然,现在赫伯特周游过巴黎、柏林、洛杉矶和华沙,去到过之前不可能去到的地方,他变成了一个世界知名的诗人,可是基本的迁徙与潜在的不稳定因素(包括经济)依旧存在。此外,他还要对付渐渐入侵身体的疾病。只是,周围的环境变得比之前优越,例如他可以游览那些世界上顶级的博物馆。疲惫的游人经常会在馆中看见一名波兰诗人正在勤奋而平静地在他的笔记本上临摹那些伟大艺术家的作品。再一次,赫伯特确立了自己的精神导师:亨里克·艾尔岑伯格的地位如今被伦勃朗、维米尔和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取代了,以及那位在他杰出的诗集《来自被困城市的报告》中出现的“古老的大师”。

赫伯特同样在诗歌中拥有自己的精神顾问和导师,他从切斯拉夫·米沃什那里学到很多,并和他成为朋友(他们第一次会面是在1950年代后半段的巴黎)。赫伯特非常熟悉波兰浪漫主义诗人和欧洲的古典与现代诗歌。当然,他读过卡瓦菲斯。他研究古典作家,研究诗人处理它们的方式,无系统地,没有一个固定的对象,在不同的时段间跳跃,找到那些对他来说重要的而抛弃那些不怎么使他感兴趣的东西。因此,他的研究方式就和那些类似一辆行驶在固定历史时段内的装满知识的坚实坦克般的学者非常不同。他也大量阅读关于希腊、荷兰和意大利的历史著作。他试图理解过去,他热爱过去,仿佛一个唯美主义者,他为美所着迷,而又像一个只是在历史中追寻他者踪迹的人。

每个伟大的诗人都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其中一个是真实、可触的历史世界,有一部分属于私人,另一部分属于公共。而第二一个则是密布着睡梦、想象和幻觉的世界。但有时——就像W.B.叶芝的事例那样——后者会以巨大的比例压倒前者,继而内心变为许多精灵居栖的场所,经常出没着列奥·阿非利加纳和其他古代麦琪(magi)的幽灵。

这两个精神领域经过复杂的协调机制,其结果就产生了诗歌。诗人们努力寻求第一个世界,那个真实的世界,他们衷心想抵达那里,抵达那个有许多人的头脑交汇的地方。但是他们的努力却总是被第二个世界所阻碍,如同某个病人的睡梦和幻觉会防止它们在清醒之时被理解和经验。除了在伟大的诗人那里,这些阻碍反而是心理健康的表征。鉴于这个世界本质上就是双重的,所以诗人们用自身的双重性向现实的真实结构致敬——他们的白昼与黑夜,清醒的理智与飞逝的幻觉,欲望与满足。

所有诗歌都具备这种双重性,即使是那第二个替代现实的梦想世界在每个杰出的创造性艺术家那里也是各不相同的。那么,赫伯特呢?赫伯特的梦想世界由各种事物所组成——旅行、希腊和佛罗伦萨、伟大画家的作品、理想的城市(不像许多他的同代人,他只回首过去,而不展望未来)。当然,还有那些如骑士般光荣而勇敢的品质。

赫伯特在《柯吉多先生与想象》(Mr Cogito and Imagination)一诗中帮助我们理解他的诗歌。柯吉多先生:

渴望充分地理解

——帕斯卡的夜晚

——钻石的性质

——先知的忧郁

——阿喀琉斯的愤怒

——大批谋杀犯的狂躁

——种族灭绝的疯狂

——苏格兰玛丽女王的梦想

——尼安德特人的恐惧

——最后的阿芝台克人的绝望

——尼采漫长的死亡

——拉斯科绘画者的喜悦

——一颗橡树的生长和死亡

——罗马城的兴盛和衰亡

阿喀琉斯与一颗橡树,拉斯科与尼安德特人的恐惧,阿芝台克人的绝望,这些都是赫伯特想象力的组成部分。而且,不断地“兴盛和衰亡”——历史循环的整体。赫伯特有时喜爱假想出一个理性主义的视角,所以在他那些精彩的诗歌中,他让柯吉多先生渴望“充分理解”这些深奥的事情——某些当然(幸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对于赫伯特而言,情形甚至会更复杂。在他身上,我们发觉有两个核心的知识分子问题——介入现实还是保持距离。他从没有忘记战争的恐怖和在被占期间背负的无形的道德责任。他强调忠诚要作为首要的伦理和审美尺度。但他不像克日什托夫·卡密尔·巴申斯基那样,这是一位英年早逝的战时一代的著名诗人,他的诗歌充满燃烧隐喻的热量。不,赫伯特根本不是如此:他总是隔着一定的距离表现战争的恐怖,甚至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赫伯特诗中的英雄都没有失去幽默感。在赫伯特的诗歌和散文中,那个快乐的匹克威克先生从没想到自己竟会遭受如此巨大的不幸,并和悲惨的诗人出现在一起。赫伯特的诗歌和散文存在着一种独特的、难以描述的吸引力,一种悲喜混合的音调,即使在最沉重的地方也决不会缺少幽默和反讽。然而,反讽通常关涉到诗人的性格,或他的代言人——那个总的说来不甚完美的伙伴——柯吉多先生的性格。虽然反讽会波及诗歌所携带的那种模糊的讯息,但是丝毫不会影响到讯息的传递。

保持距离的需要:我们可以想象出(我喜爱如此)这样一幅情景——在里沃夫被占领期间,年轻的赫伯特正翻阅意大利艺术的画册,那也许是锡耶纳的卡特兰托绘画,也许是马萨乔壁画的复制品。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画册平摊于膝盖,而无论在朋友还是自己的家中,都能听到德国士兵在窗外的呐喊。于是马萨乔的壁画就这样和外边士兵们的呐喊声混杂在一起,永久地留存于赫伯特的脑海中。战争结束后,无论他寄身何处,过去多少年,窗外士兵们的呼喊还总是环绕在他的耳边,甚至当他在洛杉矶、(曾经)宁静的卢浮宫,现在业已关闭的柏林达勒姆博物馆(它的藏品被转运至位于茨坦广场上的一座现代建筑中),或是在他华沙的公寓里都是如此。美并不孤单,它会吸引卑鄙与罪恶,或者说,无论如何美都会经常遭遇它们。

赫伯特的困境,在我们的现时代或许尤其显著。尽管他愿意并广泛地参阅现存的“文化文本”,并从古希腊和其他任何地方汲取象征,但他从来都不是为了成为那些引文和意义的囚徒——他总是被现实所吸引。例如他那首著名的《阿波罗和玛息阿》(Apollo and Marsyas),就是建立在一个密集而坚固的神话的基础之上。一个掉以轻心的读者据此可能会判定(如同批评家那样言之凿凿)这是一首学院式的诗歌,充满知识的元素,是一首被图书馆和博物馆所驱使的诗歌。但如此理解就大错特错了,这里论及的不是神话或百科全书,而是备受折磨的身体的痛苦。

这就是赫伯特所有诗歌的常用载体,但我们不要被他诗中出现的那些装饰、宁芙和萨蒂尔、圆柱和引用所迷惑。他的诗歌蕴藏着二十世纪的苦难,容纳了一个非人时代的残酷,而且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现实感。更重要的是,诗人没有因此丧失他的抒情或幽默,而这才是一个伟大艺术家深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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