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狂人很多,但如泥石流不断向外喷涌的,只有魏晋。
鲁迅将魏晋名士的狂态狂语称作魏晋风度,他在黄埔军校的一次著名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对嵇康阮籍等名士放达任诞、违反礼教背后的不可对人言,揭露地入木三分。
他虽不像魏晋名士那样酗酒哭穷路、裸袒服五石。
但其气质甚或言语,颇有魏晋风骨。
比如他就化身狂人在日记里大喊“礼教吃人”,这与嵇康那句“非汤武而薄周孔”绝世狂言不谋而合。
鲁迅在给青年人推荐读书目时,竟直接回个“无”,并在附录里建议青年不要读中国书,读的越多越冷气腐朽,要读就读外国书,多吸吸外国人的热气向上。
这与嵇康在《难自然好学论》中反对主动学习崇尚自然的腔调异曲同工。
嵇康出此狂言,是看破司马氏代魏称晋的野心,你们大谈名教孝道,我偏偏菲薄名教、居丧无礼。你们提倡努力学习,我偏偏大喊学习无用、全靠天性。
作为曹家女婿,魏国忠臣,他选择以唱反调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用八尺肉身抵御万马奔腾。
鲁迅曾在补树书屋“闭关多年”,白天去教育部上班,晚上关门抄魏碑、做考据、写注释,他还专门编辑过《嵇康集》。
一个惜时如金的大忙人,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研究一个古人?还不是什么大贤大德。
很少看到哪位鲁迅学者对此做过深入研究。
但这真的是个值得挖掘的问题。
魏晋名士的狂,虽难登大雅之堂,但我相信鲁迅在人生最暗淡最孤寂的岁月里,一定从他们身上找到过抚慰与共情。
他曾在无数个深夜,穿越到魏晋与嵇康阮籍清谈狂欢,互浇心中层层堆积的块垒。
再孤独的人,也有影子。
鲁迅建议年轻人少读古书,可他自己不知将多少古书翻个稀巴烂。
他心里住着几个魏晋知己,是尝过读古书的甜头的。之所以反对年轻人读中国书,我猜大概两个缘由:
一是形势所然,当时的中国,主旋律是引进国外的德先生和赛先生,核心目标是培养可以与国际接轨的新青年,这些只有外国书管用。
二是鲁迅身上的魏晋风骨作祟,他看不惯那些好为人师的“仁人君子”惺惺作态,到处给人推荐书。你们爱推荐,我偏不推荐。
他后面常与人打笔战,其实也是受着魏晋风骨驱使。翻开《世说新语》,通篇都是斗嘴皮子功夫,打口水仗。所不同的是魏晋名士崇尚风雅,斗个嘴辨个论还美其名曰“清谈”。
鲁迅先生质朴得多,直接操起笔杆子开打。
鲁迅找到嵇康,就像嵇康找到庄子,这种相隔千百年时空、机缘巧合建立的神交,是老天爷对“绝世而独立”的孤独者的补偿。
所以,孤独不可怕,可怕的是怀疑孤独,逃避孤独,背叛孤独。
如果能坚持孤独,到一定时候,到一定火候,没准就能遇上鲁迅,嵇康,乃至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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